迎著夜風開向後海,我莫名興奮,腦海裏有張底片正在時隱時顯,卓敏和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孩不一樣,口罩後麵藏著一種清冽脫俗。我看不清她的全貌,卻又似曾相識,我不知是否還能見到她,對此隱隱若失。
“非典”期間禁止人群集會,可後海的一家酒吧悄悄搞了紀念張國榮的派對。人潮如織,氣氛卻不如想象中哀傷。蘇陽在女孩中間如魚得水,我則百無聊賴,一時興起,給那個長著嫵媚眉毛、名叫淺淺的女孩打電話。
撥通之後,那邊卻傳出卓敏的聲音。
她聽出是我,果斷地說:“淺淺在洗澡,你等會兒打來吧。”
我急問:“你喜歡張國榮嗎?”
她遲疑地:“喜歡……但人死了就該馬上忘記,否則是對死者的不敬。”
我不管她奇怪的回答,大聲喊“你聽著”,穿過人群跑到音箱前,手舞足蹈地高舉手機,給她直播著……發現那頭早已掛了。
我喝了一杯B52,胸如烈火,悵然若失。
蘇陽見我悶悶不樂,又要和我打桌球。我照例不肯。他是一個講義氣的人。他常約我打桌球,球技實在太濫。可等我一年下來差不多贏了他快二十萬的時候,才明白他是在幫我消債。
從此我再不跟他打桌球,說不想成全他義薄雲天的名聲。蘇陽卻說:“你幫趙烈還債,我幫自己還債,所以這跟義氣沒關係,就是一筆三角債。”
男人的一生必須要結識一兩個好朋友。蘇陽與趙烈都是我一生必須結識的朋友,過命的死黨。
他們總是在最該出現的時候出現,從不會讓朋友失望。
趙烈對朋友做過的最驚心動魄的義舉,是在成都。那次小四泡了回歸酒吧老大的妞,我們一幫人被堵在牆角,眼睜睜看著他被摁在地下,老大叫保鏢挑斷他的腳筋。這時趙烈掄著凳子風一般衝進來了。他很會打,帶領我們靠牆而站,護住後背。人數占優的保鏢們一時竟占不到上風。打到後來,我們的體力開始透支,手都被打腫了,走投無路。
保鏢讓我們放棄抵抗。趙烈說:“把他們放掉,我來扛。”
領頭的壯漢眼睛裏閃出磷光:“既然你很能扛,看你有多能扛。”
他讓趙烈高舉雙手趴在一堵牆上。一個小個子用一把啞光軍刀,在趙烈的後背、屁股上慢慢地一刀一刀刻劃。每一刀,深不超過兩公分,長,至少十公分。他的手型像拉小提琴一樣柔軟而準確,絕無多餘動作,一看就知是個中高手。不一會兒,趙烈的後背已是阡陌縱橫。
等趙烈的後背和臀部劃無可劃,那小個子才意猶未盡地停下,他吸了一下鼻涕,說:“這小子好狠。”
我們扶著趙烈往醫院玩命地跑,青石板路滴下串串鮮血,跑著跑著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扭頭一看,趙烈的臀大肌整個翻卷下來,因為長期訓練肌肉結實,竟不完全撕裂,韌勁十足地隨跑動“劈啪”作響。我趕緊用襯衣把他的臀部反兜過來,才阻止了這可怕的聲音。
後來躺在醫院裏,趙烈含混不清地吼著:“老子不要打麻藥,哪個龜兒子打麻藥老子殺了他。”
麻醉藥物會大大降低紅肌纖維的恢複速度,即使傷口愈合,作為專業運動員的他也廢了。那個戴眼鏡的醫生雙手一直在發抖,“真的不加麻醉劑?”然後用特製繩索把趙烈綁上。他花了整整五個半小時才把趙烈完全縫合,像在納一張鞋底。走出手術室,他喃喃地:“他不是人,是動物。”
趙烈可能真是一頭動物,恢複迅速得讓人難以置信--半個月後下地,一個月後恢複訓練,三個月後,他以絕對優勢獲得全運會獲跳傘冠軍。
這晚蘇陽拍著我的肩膀,說:“又是春天了,該回去看看趙烈。”
我有些恍惚。我知道自己早該回去,“非典”隻是一個可恥的借口。
每一場大醉後,都有種萬念俱灰的厭倦。中午醒來那一刻竟不知身在何處,幹燥的陽光裏飄浮著塵埃,而我是其中一粒。轉動眼珠,直到看見被不願起床的我每天早上拍打至殘的浣熊鬧鍾,才確定這是我的家。
蘇陽是一個多情的人,也是一個可恥的人,他泡妞無數,有時會留下我的手機號碼。曾經有一個跟他一夜情的妞居然跑我單位去了,還一口咬定頭天晚上跟我去過什刹海遊泳。
張國榮紀念會的第二天,我又睡過了頭,醒來後無聊地查看手機短信,有轉發“非典”段子的,有冒充熟人讓我打款到農行的,還有一條,估計又是蘇陽的成果:
“看來,這次你真沒騙我……”
我果斷回複:“這次我是真的騙你了,別找我,永別了。”
誰知那號碼又回複了一條短信:“上午剛去小湯山慰問演出,那個桌球冠軍,與你同名同姓?”
我呆呆看著這條短信,腦子裏浮現出一雙清澈的眼睛。大叫一聲,打過去,但被掐掉。
我心潮澎湃,不斷給她發去短信:“我要見你。”
過了很久才得到回複:“你見不到我的,鴻毛餃子館停業了,學校全封閉,還有武警站崗。”
她並不知道,這時候我已出發前往軍藝。在她發出最後一條短信時,我離她的學校最多不超過三百米。
那天,我像一隻剛從動物園裏偷跑出來的小獸在空曠大街上遊走,孤單、警惕,對未知的東西難判禍福。我對街道上每一棵樹每一根草都莫名興奮,打開車窗,讓風從耳畔呼呼跑過,我甚至對著晴朗的天空“嗷嗷”叫了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