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2 / 3)

並不是他自食其言,也別責怪他把鵲山、石湖以及死去的親人忘懷。原諒他吧!老爹,他確實時常在思念,而且不止一次打定主意要回來看看。如果說以前打算回鄉,是感情上懷舊的因素占主導地位;那麼去年春天以來,燃燒在心頭的這把火,就是要剖析開那不解的啞謎了。到了今年,恐怕對這回鄉之行,更多了一層意義,那就是履行一個布爾什維克的神聖職責了。然而,無論過去和現在,對我們的主人公於而龍來說,回故鄉一趟,是一樁多麼不容易的事情啊!比唐僧去西天取經還難。連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為什麼對別人是輕而易舉的事,到他麵前,就層層設卡,處處碰壁。

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阻力?而這個阻力又來自何方?過去,他的確不曾認真思考過;現在,這位回到故鄉釣魚來的遊擊隊長,坐在樹墩上,倒要好好地想一想了。

“是這樣,老爹!”他在心裏對鵲山講:“認識一個人容易,要講到徹底理解一個人,那恐怕是很費難的了。”

於而龍記得最早萌出回鄉主意的,好像是在一九六三年吧?

熬過了三年自然災害和由於專家撤走,造成工廠差點停擺的局麵以後,他,廠黨委書記兼廠長,實在感到累了。於是,決定回石湖去住上十天半月。美不美,家鄉水麼!連他老伴、閨女、兒子都嘲笑他這種要不得的思鄉症,因為家鄉連半個親人都沒有了。

飛機票都訂妥了,那位神通廣大的王緯宇,哦,實在是個了不得的人物,連省地兩級都給通氣打了招呼,安排得再妥當沒有,合著眼也可以回老家了。然而,遺憾極了,開不完的會議,批不盡的文件,堵不完的漏洞,以及成堆湧來的問題,使他回想起解放戰爭時,騎著他那匹的盧,追趕殘敵在黃河灘上,拔出了這條腿,那條腿又陷了進去一樣。有什麼辦法?萬把人的工廠,你是黨委一班人的班長,想拍拍屁股休假走人,談何容易。

好心的王緯宇敦促他迅速采取行動:“老於,橫下一條心,趕快走人,別磨蹭啦!”

但不曉得誰多嘴多舌,竟傳到了部機關和工辦的耳朵裏,他們覺得有些奇怪。按照常理,要療養休息,有北戴河、青島、從化,要遊山逛水,有黃山、西湖、滇池。幹嗎去石湖?故鄉!可連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也沒一個。於是,隻好理解於而龍在鬧情緒,老徐(在工辦和部裏都兼有職務的領導幹部)問:“是不是這次提了幾個副部級的,沒有他,受到一些影響啊?”

他的老上級周浩,就是那位很有戰功的“將軍”,由這個工業部調回部隊工作去了,一個電話打到他家裏,關照他的老伴說:“若萍,你告訴二龍,不要心血來潮了吧!”於是他隻好求自己的秘書小狄,將飛機票退掉了事。

誰沒有自己的消息來源呢?沒過幾天,他就獲知這情況是王緯宇捅上去的。頓時間,火冒三丈,差點要找這個“長舌婦”打架。但是,他終究不是早年間石湖上的“草莽英雄”了。耐住性子,又隔了幾天,找了個適當機會問道:“支持回鄉的是你,反對回鄉的還是你,出爾反爾,什麼意思?這不是分明在耍兩麵派麼?”

這個從來不會臉紅的王緯宇,神色坦然地回答:“如果你願意那樣來理解,我也不攔你。不過,應該允許認識有個發展過程:一開始,我從感情上講,起心眼裏支持你回到故鄉去看看。盡管,說實在的,石湖也並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然而,冷靜下來,理智地想想,又覺得不能放你走,這樣一大攤子,全落在我副手的肩頭上,真有點吃不消咧。老兄!不錯——”他直率地承認:“是我捅上去的,別怪我!”

於而龍眼珠還是瞪了起來,(這個人哪!)“那你本可以當麵鑼,對麵鼓地對我講嘛!”

他笑了,笑得那樣自然:“誰不知道你老人家的脾氣,拿準了,是輕易不肯改變主意的。”

正如他了解於而龍的脾氣一樣,於而龍也摸透他的性格,這種“王緯宇式”的做法,他也不止領教過一次了。於而龍認為王緯宇或許有些道理。確實,工廠的事務像蒼蠅落在蛛網上,纏得他動彈不得,是很難一走了之的。何況,他也沒有什麼急迫的和必須的理由一定要回石湖,於是,這最早的回鄉打算,就這樣偃旗息鼓地作罷了。

難道這一回的故鄉之行,我們的主人公就那麼痛快爽利了麼?

不,同樣不,照舊還有阻力。

首先,是他的老伴不讚成。

其實,去年春天,當他們全家偶然間得知蘆花——就是於而龍的第一個妻子,石湖支隊的政治指導員犧牲的時候,還有一個開黑槍的第三者在場的情況,一下子推翻了三十年來毫不懷疑的結論,謝若萍是全心全意支持丈夫去搞清楚,弄個水落石出的。但是去年這一年,在中國近代史上決不能等閑視之的一九七六年,風雲迭起,陰晴不定,就這樣拖啊拖啊,一直拖到了十月的陽光,重又把人心照亮的時候,謝若萍倒變卦了。

也許人就是這樣的習性,破罐破摔。一旦生活變得美好起來,而未來又更加充滿希望的情況下,人就會越發地珍重自己,愛惜自己。特別是一個同甘共苦,曆經憂患的妻子,能不憐惜老頭子所剩下的,應該說是不多的歲月麼?也不知誰給她耳邊吹了風:“別讓老於瞎折騰了。這十年,三災九難,好不容易熬過來,讓他安安生生多活幾年吧。你是醫生,若萍,得過心肌梗死的人,那就等於在馬克思那兒備過案的,隨傳隨到……”

而且通過去年失望的函調,謝若萍已經不大相信於而龍能剖析開三十年的不解之謎。不可能的,她這樣想:能否找到那個劃船的老漢?能否肯定他所說的一切,是絕對準確?能否找到那開黑槍的第三者……她覺得這“或然率”實在是太低了。

於而龍是有股強脾氣的。他認為:在沒有證實為不可能之前,這種可能性總是存在著的。“事在人為,若萍!”說著說著,那眼神裏就閃爍出一種期望追求的熱烈火花。

每逢如此,謝若萍就給她老頭降溫,潑冷水,因為一提三十年前的不解之謎,他就會產生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高燒:“得得,又來勁啦!趁早,別想入非非了!我甚至懷疑,那老漢是不是信口開河?”

“不!”他大聲反駁:“人家言之鑿鑿,半點不錯,五塊銀元,那是鐵的事實。別攔我,也別說服我,我馬上動身!”

望著自己丈夫那股死不認輸的勁頭,謝若萍是又生氣,又心疼,又對他無可奈何,隻得苦口婆心地勸說:“很可能徒勞往返。

二龍,依我說,還是安居樂業,老守田園吧!六十多歲的人,夕陽西下,該看到自己大鬧天宮的黃金時代已經一去不複返了……”說到這裏,她有點後悔自己言辭孟浪,很可能要觸痛老頭子的心了。果然,於而龍埋在沙發裏不做聲了。如今,他喜歡沉默,喜歡枯坐,喜歡冥思苦索——一個共產黨員,曆經九死一生,要是不回過頭去,看看自己走過來的道路,總結一下成敗得失,也實在是太可惋惜了。但謝若萍從醫生的職業眼光觀察,卻認為這是一種衰老的朕兆。學過西洋繪畫的女兒於蓮告訴她,歌德、托爾斯泰、泰戈爾等等文壇泰鬥,在晚年垂暮時,就出現過這種可怕的沉默症狀,有的甚至在沉默中死亡。自然,老頭子並非文豪,但也是漸近晚境的人了,於是轉而央告他:“別去吧!啊?打消這個念頭吧!你的心髒不適宜長途旅行,況且——”她說出心底裏的話:“眼下,咱們家總算好不容易攏在一起,再也不會三缺一了。菱菱從發配的遠方回來了,蓮蓮也幹淨利索地離了婚,你呢?也徹底宣告沒什麼問題。知足吧,不要節外生枝了。”

“哦,這種有限的幸福,可憐的幸福,倒夠你陶醉的。”

“二龍,難能可貴的是平靜。十年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實在經受不起,拉倒了吧。你一個勁地要往回奔,總像是不祥之兆,會產生什麼不幸似的。”

於而龍從沙發裏抬起頭,可憐他老伴的驚弓之鳥的心情:“若萍,你是醫生,應該講究一點唯物論。”

“決定了?不等過了年?”

“不,我想馬上走——”

她長長地歎了口氣,也不再說什麼。其實,謝若萍是典型的賢妻良母,性格是相當溫柔的。從一九四八年把命運托付給這個鐵一般的硬漢子起,從來也不曾拂逆過老頭子的意誌。何況擔當過石湖支隊的衛生員,目睹他和蘆花深沉真摯、生死與共的愛;直到今天,深知那個犧牲的女指導員,還一直在牽係著他的靈魂。這固然使她產生一種女性本能的嫉妒,但也引起她對於而龍忠誠的敬重。這種對於同誌至死不渝的感情,是多麼寶貴啊!

難道謝若萍不希望把啞謎揭開,找出那個開黑槍的卑劣家夥,為蘆花報仇雪恨麼?不!從她心裏說:不!她是蘆花引導著走上革命道路的,像親姐妹似的在支隊共同生活了幾年。可是,她默默地對那英武的女指導員的影子說——似乎就在她眼前呢!“原諒我吧,蘆花,我是不該阻攔的。為你背後的一槍,是應該讓二龍回石湖去查個一清二楚的。但,他老了,六十出頭的人了,你如果活著,也不會舍得讓他千裏迢迢去奔波的。”

就在這個時刻,王緯宇、夏嵐兩口子滿麵笑容,一身輕鬆地來了。同住在部大院裏,斜對門,抬腿就到。這種串門本不以為奇,然而,王緯宇一張嘴,於而龍怔住了:“聽說你要回石湖過年,可有此事?”

於而龍心裏一驚:喝!他怎麼會知道的?記得還曾特地囑咐過老伴,千萬千萬別透露給這兩口子,到底瞞不住他。明人不做暗事,便坦然一笑:“如果我記性不錯,六幾年我就打算回故鄉的,直到今天,才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