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孤獨是人生的極苦,於是就有了飛向太陽的歸燕 31(1 / 3)

十 孤獨是人生的極苦,於是就有了飛向太陽的歸燕 31

也是一個花木蔥蘢、美麗別致的花園式庭院,坐落在紐約市郊區。自新澤西州的盎格魯林鎮驅車至此,不過半小時光景。

庭院裏那幢兩層的乳白色住宅,覆蓋著既高且尖的棕黃色瓦頂,厚實的牆基和寬敞的廊簷,讓人感到古樸與莊嚴。室外的綠蔭下,有沙池、秋千和木馬,磚鋪的小道嵌在茵茵的草地之中。

天,陰陰的。春夏之交,這地方常常下雨。幾隻燕子,在厚重的雲層下散亂地飛翔。

庭院裏很靜。雨篷下的台階上,坐著個穿中國唐裝衫的老婦人,慢條斯理地在選擇枸杞菜。紐約這地方興許無人識得枸杞菜是一種佳蔬。這一大堆枸杞菜,便是老婦人剛才到附近路邊去拾來的,那裏野生著綠茸茸一大片。老人的神情有些惆悵,白皙而多皺的臉上沒有半點笑容。她不時抬頭看看天色,似乎也討厭下雨。見燕子在樹梢上嘰嘰著亂飛,她嘴裏也喃喃地用桂林話哼起她曾千百遍哼吟過的那首兒歌來:“小麻雀,小麻雀,你有什麼不快樂,請你說一說!”自然,她不是唱給燕子聽的。這兒歌,她從前常唱給兒子聽,後來又唱給孫女聽。她常常唱它解悶。兒子和兒媳工作去了,孫女們上學去了,中午都不回來,這偌大的庭院隻有“小麻雀”的歌聲,證明它不是一座“空城”。

老人今天的心緒有些不寧,以至好幾次把枸杞菜的梗子和葉子放錯。

以往她做事總是有條不紊的,雖然已經74 歲了,手腳都還靈便。她從古巴到美國來已經七年了。那以前的九年,因為兒子國籍的原因,她不能隨來美國,在香港、在古巴,她度過了痛苦不堪的歲月。自到美國以來,和兒子、兒媳、孫女們住在這花園式的庭院裏,不僅豐衣足食,還可安享天倫之樂,照說應心滿意足了,然而滿足總是暫時的。人,總有自己的心思,自己的情趣。近來,有一件事使她常縈懷於心,她惦念、猜測著、等待著。

她在等他——等她的老丈夫李宗仁。

七年前,她剛從古巴來到這裏時,李宗仁常來這花園式的庭院裏度過星期天。盡管是流落異國,也比不上以往在北平,在廣州時的情趣,但畢竟是一家三代團聚,共享天倫之樂。在她眼裏,人生最大的幸福不是事業的成功而是家庭的溫慰。三代同堂、四代同堂,是中國傳統的家庭追求。

這願望,在自己的國土上沒能實現,在這異國他鄉反而體味到了。所以,她快活了好一陣子。那時,她唱這“小麻雀”的兒歌,是唱給四個常打鬧鬥氣的小孫女聽的。盡管她們聽不懂奶奶的桂林土話,但爸爸隻要翻譯過一遍,她們便總記得。後來,孫女們慢慢長大,都上學或奔自己的前程去了,她漸漸又感到孤獨起來。語言不通,使她不能像在中國那樣,到鄰裏去串門。

而且美國人也沒有串門的習慣,有事見麵必須先掛電話,得允後才能造訪,大不如中國那麼方便。再說,德鄰近年也來得少了。他自己不會開車,每往來一次,總得要求人或趁便。誌聖雖然也會開車,但整日忙著生計,連星期天也不得閑。德潔是絕不來這裏的。自二十多年前在靈堂裏的那次齟齬之後,她們再也沒有見過麵。她聽說近來德鄰在積極活動回國,這事有成功的希望沒有?又聽說德潔重病住院,要作大手術,情況如何了?她當然也不喜歡德潔,但畢竟關聯著,因而就關心著。她昨夜做了個夢,夢見德潔危在旦夕,而德鄰又已離美歸去。她緊張得冒了一身冷汗,醒來雖知道是夢,可早餐的牛奶麵包,她半口也吃不下。今天雖不是星期天,可她卻盼著德鄰來,她想見見他、問問他。

她選擇完枸杞菜,從那些準備倒掉的廢梗中挑了幾根粗壯的,兀自到屋後院牆邊的沙土堆上去插種。每次都這樣,那塊簸箕大的沙土堆,已經快插種滿了。這枸杞菜也賤,葉兒被摘光了,隻要將梗子插在土裏,每日澆些水,它又活轉過來,漸漸地吐出嫩綠的新葉。“人如果能像枸杞菜這樣,白發落盡又生黑發,那該多好!”她想。隨即又自嘲地搖搖頭,輕歎一聲,唱起她那首“小麻雀”來。

快10 點鍾了。房間裏桌上那隻方形鬧鍾,是她特意叫兒子幼鄰買的。

她不習慣戴手表,她覺得戴手表是一種負擔。她也不愛那種顯示數碼字的電子鍾,難認。就這工工整整標著幾個數字,明明白白走著兩根長短針的鍾,她最順眼。中午的飯菜,隻需要從電冰箱裏取出來熱一熱,再說一個人的飯菜,大可以簡簡單單,她根本沒當回事。

她走進客廳,客廳裏鋪著深紅色的地毯,家具都很幹淨,很講究,以至沒有一點兒灰塵。這自然是家鄉那幢木樓所無可比的,但她覺得太拘謹,人還是隨便些好。她在廳右角那張褐紅色的皮沙發上坐下來,眼盯盯地望著沙發邊條幾上的那台乳白色的電話機。她多麼希望電話鈴馬上響起,希望在電話裏聽到德鄰的聲音,聽到他馬上要來的消息。但是,10 分鍾過去,20 分鍾過去,客廳裏卻靜得怕人。

“我為什麼要盼他來呢?今天又不是星期天。”她暗暗責備自己胡思亂想。但她隻盼他來,盼他來見見麵,人老了,見一次算一次。她不肯給他掛個電話去,掛電話也是很方便的,他的電話號碼就寫在電話機旁的卡片上,她會打電話,可是她就不打,因為那邊有郭德潔,而且很可能就是她接電話,她不願聽她的聲音,一句也不願聽。記得剛到美國來時,她曾經給那邊掛過一次電話,接電話的偏偏就是郭德潔,一聽“找德鄰”三個字,就“啪”地把話筒砸了下去,震得她耳朵嗡嗡響了老半天。她知道那女人恨她。

窗外,刮起了風,吹得樹葉沙沙響。6 月的風,是雨的頭。“德鄰不會來了,不會來了!”她喃喃自語,失望地望著窗外那隨風搖曳的三株尖塔形柏樹。沒有電話,又下雨了,德鄰哪還會來呢?

孤獨與悠閑是最難排遣時日的。她走到門口雨篷下的台階上,迎風而立,任初夏帶著郊野青草味的風,撲打自己那瘦小的身軀。她甚至覺得這也是一種享受,兒時在阡陌間,時常沐浴在這種帶著青草味的風裏。那時,她這個四妹子長得比三個姐姐都漂亮,也比三個姐姐都調皮。她常常把三姐叫做“泡泡”,因為三姐的嘴皮上,總掛著兩個鼻涕泡。三姐惱羞成怒,追著她要打,她十分機靈,沿著村旁的田埂,左折右拐跑出去老遠。三姐追呀追,有時一不小心,摔進水田裏,裹一身泥巴。她卻更得樂趣,在那邊田埂上笑得眼淚直湧。現在想來,似乎覺得自己那時也做得不對,但就是那種不對的事,現在用金錢也買不來了。她真想再回到村裏,嚐嚐兒時的那種味道,哪怕再挨三姐的一頓巴掌,或是被三姐在路上攔著,讓夏雨澆個透濕。太陽為什麼總是從東邊出西邊落?倒過來該多好!讓日子也倒回去,倒回去20 年、30 年、60 年。

雨果然來了,沙沙地灑落在樹葉土,飄進了台階,濺濕了她那雙青絨麵布底鞋。她就喜歡穿這種鞋子。她說,她隻要一看見這種鞋子,就能識別中國人,就能不忘記自己的家鄉故土。

她回轉身,打算進房間去,取出她那本伴隨自己度過了五十個春秋的相冊。那上麵記錄著她的曆史,她的生活,她的悲歡。她每逢悠閑得過分,或是孤獨得難受的時候,必定要打開那本相冊,讓往事來填補現實的空虛,讓回憶來驅逐心靈的苦悶。她把那本相冊當做她身邊的無價之寶。

正在這時,響起了一串急促的門鈴聲。門鈴聲,在這個寂靜的院子裏,簡直是一響驚雷。她顧不得進裏屋取傘,就回轉身往風雨中走去。這個時候誰會來呢?是郭家舅娘?不,不會,她自己不會開車,兒子和兒媳都開飯店,這個時候,她絕不會來。難道,真是德鄰來了嗎?這幾夜都夢見他,莫非真有神明托夢?

好久沒走得這麼快了,那條數十米長的磚鋪甬道,她小跑似的走過。門,打開了。果然是德鄰,那輛黑色的林肯牌小汽車,她認得,但開車的是個陌生的小夥子。

“呀,你怎麼也不拿把傘呢!頭發都淋濕了。”李宗仁神色有些激動,還是像年輕時那樣,用帶著幾分愛撫的口吻責備秀文。他叫那開車的小夥將車停在院內的停車棚裏暫候,便拉著秀文的手,急步往屋裏走去。

“幾夜都夢見你要回國。”秀文用毛巾擦著頭上臉上的雨水,還來不及給丈夫沏一杯他所喜歡的紅茶,便問道:“你可是真要回去?”“真的,我已經決定回去。一個多月前,我給思遠寫了信,叫他去請示周恩來總理。上星期接到他的回信,說是中共已經同意。我現正準備辦理離境手續,今天是特意來向你告別的。”“他們沒有派人來接你?”李秀文心裏亂蹦亂跳,想不到自己的夢竟那麼準。她看到眼前丈夫那興奮的神情,心中反而有些惶惶然,“有危險啊!”“我隻要一辦理離境手續,必然會有偵探跟蹤。如果那邊派人來接,更危險。歸程,周恩來總理已幫我安排好了。叫我先去歐洲,在蘇黎世等程思遠來接。”李宗仁這才環顧了一下四周,剛才的興奮,幾乎喪失了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