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白銀時代(二)
九
我在辦公室裏,坐在“棕色的”對麵。她還沒有開口,但我已經感到很糟糕了。可能她要找我談的事既不是房子,也不是工資,而是些別的……我既不想和她談房子,也不想談工資——我不管房也不管工資,我隻管受抱怨。但我更不想談別的。別的事情對我更壞。
那天遇劫後,回家洗澡時,我看到胯間有個壁紙刀紮的傷口。它已經結了痂,就像個黑色的線頭,對我這樣的巨人來說,這樣的傷口可以說是微不足道,我還是在上麵貼了創可貼。但它刺疼不已,好像裏麵有一根針。我把那把刀找了出來,仔細地看了半天,刀片完好無損,沒有理由認為傷口裏有什麼東西,隻好讓它疼下去了。也許因為疼痛的刺激,那東西就從頭到腳直撅撅的,和在停車場上遇劫時一樣。細說起來它還不止是直,從前往後算,大約在三分之一的長度上有點彎曲——往上翹著,像把尼泊爾人用的匕首。用這種刀子捅人,應該往肚子上捅,刀尖自然會往上挑,給人以重傷。總而言之,這種向上彎的樣子實在惡毒。假如夜裏“棕色的”看見了它,我就會有點麻煩。因為我有責任讓她見不到它。這個東西原來又小又老實,還不算太難看,被人用刀子紮了一下,就變得又大又不老實,而且醜極了。這就是說,落下後遺症了。
在我的另一個故事裏也有這樣一幕:在沙漠裏,克利奧佩屈拉把我的纏腰布解開,裏麵包裹的東西挺立起來,就如沙漠裏怒放的仙人掌花。呼嘯的風攪動砂礫——在銳利的砂礫中間,它顯得十分渾圓,帶有模糊不清的光澤,在風裏搖擺不定。老師帶著笑意對我說:怎麼會是這樣的?對此我無法解釋。我低下頭去,看到腳下的麻袋片裏包裹的東西:一個銅錘和若幹扁頭釘子。老師拾起一根釘子,拿到我的麵前:釘頭像屎殼郎一樣大,四棱釘體上還帶有鍛打的痕跡:這就是公元前的工藝水平,比現代的洋釘粗笨,但也有釘得結實的好處。老師就要把我釘死在十字架上,在此之前,她先要親吻我,左手舉著那根釘子,右手把那根直撅撅的東西撥開,踮起腳尖來……我抬起頭來,環視四周——灰蒙蒙的沙漠裏,立著不少十字架。昨天的同學都被釘在上麵。人在十字架上會從白變棕、從棕變黑,最後幹縮成一團,變得像一隻風幹的青蛙、一片燒過的紙片——變成一種熔化後又凝固的堅硬膠狀物,然後在風砂中解體。我又去看老師,她已經拿起了銅錘,準備把釘子敲進我的掌心。這是變成風幹青蛙的必要步驟。老師安慰我說:並不很疼。我很有幽默感地說道:那你怎麼不來試試?她大笑了起來,此時我才發現,老師的聲音十分渾厚。順便說一句,我仔細考慮過怎樣處死我自己:等到釘穿了雙手和雙足之後,讓老師用一根鋒利的木樁洞穿我的心髒。這樣她顯得比較仁慈——雖然這樣的仁慈顯得很古怪。在埃及妖後和行將死在十字架上的東方奴隸之間已經說了很多話,這是很罕見的事件……最後,她又一次說道:記住,將來的世界是銀子的……此時,我已是鮮血淋漓,在劇痛中顫抖著。隻有最殘酷的痛苦才能使我離開埃及的沙漠,回到這白銀世界裏來。
假如這個故事有寓意的話,它應該是:在劇痛之中死在沙漠裏,也比迷失在白銀世界裏好得多。這個寓意很惡毒。公司領導把它槍斃掉是對的。領導不笨,“克”不笨,我也不笨。我們總是槍斃一切有趣的東西。這是因為越是有趣的東西,就越是包含著惡毒的寓意。
我們的辦公室在一樓,有人說,一樓的房子接地氣,接地氣的意思是說,這間房子格外潮濕,晚上尤甚。潮氣滲透了我的衣服,腐蝕著我的筋骨。潮濕的顏色是棕色的。我的老師也是棕色的,她緊挨著我坐著,把棕色的頭發蓋在我肩上,告訴我說,未來的世界是銀子的。這就是說,這世界早晚要淪為一片冷冰冰的、稀薄的銀色混沌,你把一片黃銅含在嘴裏,或者把一片錫放在嘴裏反複咀嚼,會嚐到金屬辛辣的味道——這就是混沌的味道。這個前景可不美妙。但是老師的聲音毫無悲愴之意——她聲調溫柔,甚至帶有誘惑之意。她把一片棕色的溫暖揉進了我的懷裏。在這個故事裏,老師的身體頎長,嘴唇和乳頭都呈紫色。在一陣妙不可言的亢奮之中,我進入了一片溫暖的潮濕。在這個故事裏,我和老師坐在一棵大樹的樹根上,腳下是熱帶雨林裏四通八達的棕色水係。隻有潛入水中,才發現這種棕色透明的水是一片朦朧。有些黃裏透綠的大青蛙伸直了腿,一動不動地漂在水裏,就像大海裏漂著的水母。波光流影在它身上浮動著。你怎麼也分不清它是死了,還是活著的。這就是這種動物的謀生之道——無論蛇也好,鱷魚也罷,都不想吃隻死青蛙,會吃壞肚子的……正如在沙漠裏有綠洲,埃及也會有熱帶的雨林和四通八達的水係,老師也會有溫柔,溫柔就是躺在一片棕色的陰影裏,躺在盤根錯節的樹根上。
但是一陣電話鈴像針一樣紮進了我的腦子。這使我想起有個小子每禮拜三都要在停車場上劫我。我有責任馬上出去被他打劫——他等得不耐煩,會拿壘球棒砸我的吉普車。我懷著忐忑的心情等著,不等拿起耳機,我就知道這個電話肯定是場災禍。我的吉普完蛋了。吉普的零件很難找,因為車子早就停產了。要是去買輛轎車,我又坐不進去。誰讓我長這麼大個子——我天生是個倒黴蛋……“棕色的”還是光哭不說話。看來這個謎我是必須猜了。
我有種種不祥的預感,其中最不祥的一種就是:她要聲討我這根直立的大雞巴。我沒什麼可說的,隻能代它道歉,因為人家不想看見你,你卻被人家看到了。我還要進一步保證說,下次它一定不這樣——這樣她應該滿意了吧。其實下回它會怎樣,我也不知道。這女人有怕黑的毛病,下班後得有人陪她走過黑暗的停車場,走到燈火通明的地方。這件事我責無旁貸:一方麵,她總是像啞巴一樣一聲不吭,沒人樂意陪她走路;另一方麵,我是本室的頭頭,沒人幹的事我都要幹。以後我還要陪她走過停車場,不知什麼時候,又會遇上一群壞女孩劫我的內褲——到那時,它又要直立如故,然後“棕色的”又要來聲討我這根直直的大雞巴。這就是說,僅僅道歉是不行的。還要讓她見到這樣東西時,能夠不失聲痛哭……我準備用老師的話來安慰“棕色的”:“他直他的,我們走我們的路。”這話應該改成我直我的,你走你的路——我懷疑“棕色的”看到了我那個東西,現在正要不依不饒。假如我是露陰癖,此時就該來揍我。但我不是露陰癖。人家用刀子對著我,我才脫褲子的。這一點一定要說清楚。也許我該為那三分之一處彎曲向她道歉,但也要說清楚:人家拿刀子對著它,它才往上彎的……
十
公司的保安員用內線電話通知我說:該下班了。他知道有人在等著劫我。所以他是在通知我,趕緊出去給劫匪送錢;不然劫匪會砸我的車了。車在學院的停車場上被砸,他有責任,要扣他的工資。我不怕劫匪砸我的車,因為保險公司會賠我。但我怕保安被扣工資——他會記恨我,以後給我離樓最遠的車位。車場大得很,從最遠的地方走到樓門口有五裏路。盛夏時節,走完這段路就快要中暑了。這一係列的事告訴我們的是:文明社會一環扣一環,和諧地運轉著,錯一環則動全身。現在有一環出了毛病——出在了“棕色的”身上。她突然開口說話了,對我說道:老大哥,我要寫小說啊……
全公司的人都知道“棕色的”是個缺心眼的人,所以她說出的話不值得重視——下列事件可以證明她的智力水平:本公司有項規定,所有的人每隔兩年就要下鄉去體驗生活——如你所知,生活這個詞對寫作為生的人來說,有特殊的意義。體驗生活,就是在沒有自來水、沒有煤氣、沒有電的荒僻地方住上半年。根據某種文藝理論,這會對寫作大有好處。雖有這項規定,但很少有人真去體驗生活——我被輪上了六次,一次也沒去。一被輪上我就得病:喘病、糖尿病,最近的一次是皮膚瘙癢症。除我之外,別人也不肯去,並且都能及時地生病。隻有她,一被輪上就去了。去了才兩個星期,就丟盔卸甲地跑了回來。她在鄉下走夜路,被四條壯漢按住輪奸了兩遍。回來以後,先在醫院裏住了一星期,然後才來上班。這個女人一貫是沉默寡言的,有一陣子變得喋喋不休,總在說自己被輪奸時的感受:什麼第一遍還好受,第二遍有點難忍了雲雲。後來有關部門給了她一次警告,叫她不要用自己不幸的狹隘經驗給大好形勢抹黑,她才恢複了常態——又變得一聲不吭。才老實了半年,又撒起了癔症。此人是個真正的笨蛋。說起來我也有點慚愧:人家既然笨,我就該更關心她才對嘛。
透過我的頭疼,我看到在一片棕色陰影之中,“棕色的”被關在一個竹籠子裏了。這籠子非常小,她在裏麵蜷成了一團,手腳都被竹篾條拴在籠柵上。菲律賓的某些原始部落搬遷時,就是這樣對待他們最寶貴的財產:一隻豬。最大快人心的是,人家把她的嘴也拴住了。這樣她就不能講出大逆不道的語言。不管別人怎樣看待她,在我眼睛裏,她是個女人。她還是我的下屬呢。我走向前去,打開竹籠,解開那些竹篾條。“棕色的”透了一口氣,馬上說道:老大哥,我要寫小說!如你所知,我們在寫作公司做事,每天都要寫小說。她居然還要寫小說。這個要求真是太過古怪……但罪不在我。
我想要勸“棕色的”別動傻念頭,但想不出話來。把煙抽完之後,我就開始撕紙。先把一本公用信紙撕碎,又把一紮活頁紙毀掉了:一部分變成了雪花狀,另一部分做成了紙飛機,飛得辦公室裏到處都是。順便說一句,做紙飛機的訣竅在於掌握重心:重心靠前,飛不了多遠就會一頭紮下來;重心靠後則會朝上仰頭,然後屁股朝下地往下掉——用航模的術語來說,它會失速,然後進入螺旋。最後,我終於疊出了最好的紙飛機,重心既不靠前,也不靠後,不差毫厘地就在中央,擲在空中慢慢地滑翔著,一如釘在天上一樣,半個鍾頭都不落地。看到這種絕技,不容“棕色的”不佩服。她擦幹了淚水,也要紙來疊飛機。這樣我們把辦公桌上的全部紙張都變成了這種東西——很不幸的是,這些紙裏有一部小說稿子,所以第二天又要滿地揀紙飛機,拆開後往一塊對,貼貼補補送上去。但這已經是第二天的事了。
不知不覺地到了午夜,此時我想起了自己是頭頭,就站起身來,說道:走吧,我送你回家。這是必須的:“棕色的”乘地鐵上下班,現在末班車早就開過了。奇怪的是:我的吉普車沒被砸壞。門房裏的人朝我伸出兩個指頭,這就是說,他替我墊了二十塊錢,送給那個劫道的小玩鬧。我朝他點了點頭,意思是說,這筆錢我會還他的。保安可不是傻瓜蛋,他不會去逮停車場上的小玩鬧——逮倒是能逮到個把,但他們又會抽冷子把車場的車通通砸掉,到那時就不好了。以前發生過這種事:幾十輛車的窗玻璃都被砸掉。這就是因為保安打了一個劫匪,這個保安被炒了魷魚,然後他就淪為停車場上的劫匪,名聲雖不好聽,但收入更多。那幾十輛車的碎玻璃散在地下,叫我想起了小時的事:那時候人們用暖水瓶打開水。暖水瓶膽用鍍銀的玻璃製成,碎在地下銀光閃閃。來往的人怕玻璃紮腳,用鞋底把它們踩碎。結果是更加銀光閃閃。最後有人想到要把碎玻璃掃掉時,已經掃不掉了——銀光滲進了地裏……在車上“棕色的”又一次開始哭哭啼啼,我感到有點煩躁,想要吼她幾句——但我又想到自己是個頭頭,要對她負責任。所以,我歎了一口氣,盡量溫存地說道:如果能不寫,還是別寫吧。聽到我這樣說,她收了淚,點點頭。這就使我存有一絲僥幸之心:也許,“棕色的”不是真想這樣,那就太好了。
送過了“棕色的”,我回家。天上下著雨,雨點落在地下,冒著藍色的火花。有人說,這也是汙染所致;上麵對此則另有說法。我雖不是化學家,卻有鼻子,可以從雨裏嗅出一股臭雞蛋味。但不管怎麼說罷,這種雨確實美麗,落在路麵上,就如一塘風信子花。我閉燈行駛——開了燈就會糟踏這種好景致。偶爾有人從我身邊超過,就打開車窗探出頭來,對我大吼大叫,可想而知,是在問我是不是活膩了,想早點死。天上在打閃,閃電是紫色的,但聽不到雷聲。也許我該再編一個老師的故事來解悶,但又編不出來:我腦袋裏麵有個地方一直在隱隱作痛——這一天從早上八時開始,到淩晨三點才結束,實在是太長了。
十一
我們生活在白銀時代,我在寫作公司的小說室裏做事。有一位穿棕色衣服的女同事對我說:她要寫小說。這就是前因。猜一猜後果是什麼?後果是:我失眠了。失眠就是睡不著覺,而且覺得永遠也睡不著。身體躺在床上,意識卻在黑暗的街道上漫遊,在寂靜中飛快地掠過一扇扇靜止的窗戶,就如一隻在夜裏飛舞的蝙蝠。這好像是在做夢,但睡著以後才能做夢,而且睡過以後就應該不困。醒來之後,我的感覺卻是更困了。
我自己的小說寫到了這裏:“後來,老師躺在我懷裏,把絲一樣的短發對著我。這些頭發裏帶著香波的氣味。有一段時間,她一聲都不吭,我以為她已經睡著了。我探出頭去,從背後打量她的身體,從腦後到腳跟一片潔白,腿伸得筆直。她穿著一條淺綠色的棉織內褲。後來,我縮回頭來,把鼻子埋在她的頭發裏。又過了一會兒,她對我說(輕輕地,但用下命令的口吻):晚上陪我吃飯。”我在鼻子裏哼了一聲來答應,她就爬起身來,從上到下地端詳我,然後抓住我內褲的兩邊,把它一把扯了下來,暴露出那個家夥。那東西雖然很激動,但沒多大。見了它的模樣,老師不勝詫異地說道:怎麼會是這樣!我感到羞愧無比,但也滿足了我的戀母情結。其實,她比我大不了幾歲,但老師這個稱呼就有這樣的魔力。
起床以後,我先套上一件彈力護身,再穿上衣服,就迷迷糊糊來上班。路上是否撞死了人,撞死了幾個,都一概不知。停車場上霧氣稀薄……今天早上不穿護身簡直就不敢出門:那東西直翹翹的,像個棍麵包。但在我的小說裏,我卻長了個小雞雞。這似乎有點不真實——脫離了生活。但這是十幾年前的事——在這十幾年裏,我會長大。一切都這麼合情合理,這該算本真正的小說了吧?
“我在老師的床上醒來時,房間裏隻剩了窗口還是灰白色。那窗子上掛了一麵竹簾子。我身上蓋了一條被單,但這塊布遮不住我的腳,它伸到床外,在窗口的光線下陳列著。這間房子裏滿是女性的氣味,和夾竹桃的氣味相似。夜晚將臨,老師躺在我身後,用柔軟的身體摩娑著我。”——以前這個情景經常在我夢裏出現。它使我感到親切、安靜,但感覺不到性。因為我未曾長大成人。現在我長了一臉的粉刺疙瘩,而且長出了腋毛和陰毛,喉結也開始長大。我的聲音變得渾厚。更重要的是,那個往上翹的東西總是強項不伏……書上說,這種情況叫青春期。青春期的少年經常失眠。我有點懷疑:三十三歲開始青春期,是不是太晚一點了?
早上我到了辦公室,馬上埋頭劈裏啪啦地打字,偶爾抬起頭來看看這間屋子,發現所有的人都在劈裏啪啦地打字,他們全都滿臉倦容,睡眼惺忪,好像一夜沒睡——也不知是真沒睡還是假沒睡。但我知道,我自己一定是這個樣子。我是什麼樣子,他們就是什麼樣子,所以我不需要帶鏡子——有的人還在搖頭晃腦,好像腦殼有二十斤重。有人用一隻手托在下巴上,另一隻手用一個指頭打字:學我學得還蠻像呢。隻有“棕色的”例外,她什麼都不做,隻管瞪大了眼睛看著我,眼皮紅通通的,大概一夜沒睡。此人的特異之處,就是能夠對身邊的遊戲氣氛一無所知。我歎了口氣,又去寫自己的小說了……
“晚上,老師叫我陪她去吃飯,坐在空無一人的餐館裏,我又開始心不在焉。記得有那麼一秒鍾,我對麵前的胡桃木餐桌感興趣,掂了它一把,發現它太重,是種合成材料,所以不是真胡桃木的。還記得在飯快吃完時,我把服務員叫來,讓她到隔壁快餐店去買一打漢堡包,我在五分鍾內把它們都吃了下去。這沒什麼稀罕的,像我這樣冥思苦想,需要大量的能量。最後付賬時,老師發現沒帶錢包。我付了賬,第二天她把錢還我,我就收下了。當時覺得很自然,現在覺得有些不妥之處。”假如我知道老師在哪裏,就會去找她,請她吃頓飯,或者把那頓飯錢還給她。但我不知道她在哪裏。老師早就離開學校了。這就是說,我失去了老師的線索。這實在是樁罪過。
“我和老師吃完了晚飯,回到學校裏去。像往常一樣,我跟在她的身後。假如燈光從身後射來,就在地上留下一幅馬戲團的剪影:馴獸女郎和她的大狗熊。馬路這邊的行人抬起頭來看我一眼,急匆匆地走過;在馬路對麵卻常有人站下來,死盯盯地看著我——在中國,身高兩米一十的人不是經常能見到的。路上老師站住了幾次,她一站住,我也就站住。後來我猛然領悟到,她希望我過去和她並肩走,我就走了過去——人情世故可不是我的長項。當時已近午夜,我和老師走在校園裏。她一把抓住我肋下的肉,使勁撚著。我繼續一聲不吭地走著——既然老師要掐我,那就讓她掐吧。後來她放開我,哈哈地笑起來了。我問她為什麼笑,她說:手抽筋了。我問她要緊不要緊,她笑得更加厲害,彎下腰去……忽然,她直起身來,朝我大喝一聲:你摟著我呀!後來,我就抱著她的肩頭,讓她抱住我的腰際。感覺還算可以——但未必可以叫做我摟她,就這樣走到校園深處,坐在一條長椅上。我把她抱了起來,讓她摟著我的脖子。常能看到一些男人在長椅上抱起女伴,但抱著的未必都是他的老師。後來,她歎了一口氣,說道:你放手吧。我早就想這樣做,因為我感到兩臂酸痛。此後,老師就落在了我的腿上。在此之前,我是把她平端著的——我覺得把她舉得與肩平高顯得尊重,但尊重久了,難免要抽筋。”
寫完了這一段之後,我把手從鍵盤上抬了起來,給了自己一個雙風貫耳,險些打聾了——我就這麼寫著,從來不看過去的舊稿,但新稿和舊稿頂多差個把標點符號。像這麼寫作真該打兩個耳刮子——但我打這一下還不是為了自己因循守舊。我的頭疼犯了,打一下裏麵疼得輕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