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手伸到F胸前時,她把我的手推開道:你聽我講嘛。於是我就把手縮回去,把食指咬在嘴裏。我必須承認,當時我處於一種恍惚的狀態,這種狀態和與我師妹做愛時大不相同。F告訴我說,她是心理學家——是技術人員(這也沒什麼不對的,假如把人當成機器零件的話)——不介入公司的業務,她隻管給人治心理病——她講的這些話,我都聽見了,但沒有往心裏去,一雙色眼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憑良心說,我覺得她比我師妹好看多了。
我上次和女人做愛是三個月前的事了。當時我在公司上學習班,收到我師妹的信,讓我去一下。傍晚時我就開車去了,我師妹那裏還是老樣子,白色的花園洋房,隻是門前掛了一塊“出售”的牌子。我在她門前按了好久的門鈴,然後看見她瘦了不少,短頭發有好久沒剪了。然後我的胃囊上就挨了狠狠的一拳,疼得我躬起身來,鼻涕眼淚一齊流。再以後她就往裏麵走去,說道:混帳東西!你把我害慘了你!
那時我師妹的家裏大多數家俱都沒有了,客廳裏剩了兩個單人沙發,她就坐在其中之一上麵,黑著臉不說話。我坐在另一個上麵,撫摸著慘遭痛打的胃——幸好我還沒吃晚飯,否則準要吐出來——這時我的臉想必是慘白的。這件事用不著解釋,她肯定是遭我連累了。那間客廳鋪了厚厚的地毯,地毯上麵有幾張白紙片。沉默了好久之後,我師妹氣哼哼地說道:明天我就要滾蛋了,你有什麼臨別贈言要說嗎?我確實想說點什麼,比方說,我是混蛋;再比方說,我也要被安置了。但是最後我暫時決定什麼都不說。這樣比較含蓄。
有關我師妹的情形,有必要補充幾句:她是洋人叫做“tomboy”那一類的女孩,而且脾氣古怪。有時候我和她玩,但沒有過性關係。有關我自己的情況也有必要補充幾句,在遭安置,更確切地說,被她打了一拳以前,我最擅長於強辭奪理,後來就什麼都不想說。那一拳也值得形容一下,它著實很重,她好像練過拳擊,或者有空手道的段位。我們在客廳裏枯坐良久,我師妹就站起來上樓梯。上了幾蹬之後,忽然在上麵一跺腳,說道:你來呀!我跟她上去,上麵原來是她的臥室,有一張床,罩著床罩,我在那裏隻能躬著腰,因為是閣樓。我師妹把衣服都脫掉,拉開床罩爬上床去,躺在上麵說:做回愛吧。我要去的地方連男人都沒
有了。
我師妹後來去了哪裏,是個很耐猜的問題。除了住監獄,還可能去了農場、采石場、再教育營地,現在這樣的地方很多,有公辦的、民辦的、中央辦的、地方辦的,因為犯事的人不少,用工的地方也多。她不說,我也沒有問。這類地方都大同小異。順便說一句,在安置的前一天,我受了她的啟發,從“PizzaHut”要了十二張pizza,這是我最愛吃的東西,每張上麵都要了雙份cheese,加滿了mushroom、greenpepper、bacon,以及一切可加的東西。我拚了老命,隻吃下了兩張半,後來還吐了。但是不大管用,到現在還想吃pizza,而且正如我當時預料到的那樣,沒錢去吃了。隻有做愛管得特別長,到現在還是毫無興趣。我師妹並不特別漂亮,皮膚黑黑的,隻是陰毛、腋毛都特別旺。她氣哼哼地和我做愛,還扯下了我的一絡頭發。從那時起我開始脫發。再過一些日子,我就會禿頂了。
現在我經常想:假如和我師妹安置在一起,情況將會是怎樣——也許每天都做愛,也許每周做兩次,或者十天半月一次。不管實際情況是怎樣的,我們彼此會很有興趣。上次幹到中途,我告訴她自己就要遭安置的事。她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該!等我說到自己的汽車、房子、銀行存款都要歸別人所有時,她就十分的興高彩烈了。這種情形說明我們前世有冤、近世有仇,不是無關痛癢。
我師妹對我說:假如不是你小子害我,我就要升副署長了。我想安慰她一下,就說:那有意思嗎?無非是多開幾次會罷了。她說:長一倍的工資!還能坐羅爾斯—羅伊斯。我則說:你想過沒有,你還不到三十歲,當那麼大的官,別人會怎麼說你?她想了想說:那倒是。尤其我是女的,又這麼漂亮。但是過了一會兒,她又一腳把我踹倒,說道:這話從別人嘴裏說出來倒也罷了,從你嘴裏出來,越聽越有氣!你為什麼要犯“影射”?“直露”錯誤還不夠你犯的嗎?
我師妹還告訴我她升官的訣竅:那就是光收別人的禮金,不給人辦事;這樣既不會缺錢花,又不會犯錯誤。不過這個訣竅沒用到我身上,她給我辦了很多事,卻沒要過錢。我總共就買了三瓶人頭馬,一個大蛋糕,而且那個蛋糕還是我自己吃下去了。這也是我一直詫異的問題——“你到底是為什麼呀?”她說:還不是因為有點喜歡你。這話著實使我感動,但是她又說,她還不如去喜歡一隻公狗。如前所述,我常試圖勾引我師妹,但那是想找張護身符。我師妹就是不上鉤,也是因為她知道我想找張護身符。我師妹在不肯和我做愛時,心裏愛我,在和我做愛時,心裏恨我。因為這種愛恨交集的態度,有時候她說:“哪”,把乳房送給我撫摸,有時候翻了臉,就咬我一口。而我的情況是這樣的,如果為了那張護身符,我就不愛我師妹,但我要勾引她。如果不想那張護身符,我就愛我師妹,但又不敢勾引她。這本帳算得我自己都有點糊塗。不管怎麼樣罷,現在我很想和我師妹在一起,這說明我雖然壞,卻天良未泯。但這是不可能的事,人家不會讓男人進女子監獄;而且我師妹再也回不來了,出了監獄也要在大戈壁邊上住一輩子,將來還會嫁給一個趕駱駝的。希望那個人能對她好一點,最起碼不要打她。我和師妹做愛時,心裏很難堪,背上還起了疹子。這些疹子F也看到過,她說:你這個人真怪,雀斑長在背上!這說明那些疹子後來在我背上幹枯、變黑,但是再也不會消退了。
我和F的事是這麼結束的,她打了我一個大嘴巴,因為我說:你是公司的人,不幹白不幹。我同意,把“幹”字用在女人身上是很下流的,應該挨個嘴巴。打完以後她就穿上衣服走了。我這樣說,是因為我完全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現在我承認這話說得太過分,尤其對這樣一個還沒有從學校畢業的女孩子;再說,公司又不是她開的。我雖然比她大不了幾歲,卻像個老頭子,學曆史的人都是這樣的;而公司是誰開的,在曆史上也查不出來。它現在是全世界第一大公司,生產各種各樣的產品,經營各種各樣的業務,甚至負責起草政府的白皮書。總而言之,它是個龐然大物,誰也莫奈它何,更別說和它做愛了。但F不是個龐然大物。她長了一對小巧玲瓏的乳房,乳頭像櫻桃一樣。
和F鬧翻了以後,我就一個人過了。在此介紹幾條經驗供將來遇到這種麻煩的人參考:假如你懶得做飯,可以喝生雞蛋,喝四個可以頂一頓飯。假如沒有煙抽,可以在床底下找煙頭,煙頭太幹了就在煙紙上舔一舔。有一件事我不教你就會,當你百無聊賴時,就會坐在桌前,拿起一支筆往紙上寫,也可能是寫日記,也可能是寫詩,但是不管你起初是寫什麼,最後一定會寫小說。不管你有沒有才能,最後一定能寫好——隻要你足夠無聊、足夠無奈。最後你還會變成這方麵的天才,沒有任何人比得上你——這可能是因為無聊,也可能是因為無奈,也可能是因為喝生雞蛋,也可能是因為抽幹煙屁。假如鄰居打老婆,吵得你寫不下去,你就喊:打!打!使勁打!打死她!他就會不打了。順便說一句,我用這種方法勸過了架,第二天早上那位出租車司機就站在走廊上,叉手於胸,擋著我的路,看樣子想要尋釁打架。但我笑著朝他伸出手去說:認識一下,我住在407,叫M。那人伸出又粗又黑的右手來握我的手,左手不好意思地去摸鼻子。但這不說明他想和我友好相處。晚上我回來時,他又攔在我路上。我笑了笑說:勞駕讓一讓,他又讓開了。建築隊裏養了一隻貓,原來老往我身上爬,現在也不爬了。有人還對我說:以前沒注意,現在才發現,原來你是三角眼!我瞪了他一眼,他就改口說:我的意思是,你的眼睛很好看!在公共汽車上還有人給我讓座——對於一個三十歲的男人來說,真是罕見的經曆。這些情況說明我的樣子已經變得很可怕了。
我說過,公司經營著各種業務,但是它最主要的業務是安置人,而且它安置的人確實是太多了,所以在節日遊行時,叫了我們中間的一些人組了一個方陣,走在遊行隊伍後麵。我因為個子高,被選做旗手,打著那麵紅底黑字的“D”字旗,走在方陣的前麵。走著走著,聽到大喇叭裏傳來了電視廣播員的老公嗓子:“各位觀眾,現在走來的是被安置人員的方陣……社會治安綜合治理是我們國家的基本國策……被安置人員也是……建設的一支積極力量”。聽到這樣的評價,我感到羞愧、難堪,就拚命揮舞旗子,自身也像陀螺一樣轉動。在我身後的方陣裏,傳來了疏疏落落的掌聲。這是我們自己人在給我鼓勁。F走了以後,我覺得寂寞,感情也因而變得脆弱了。
F曾經告訴我說,她是學心理的研究生,正在公司調查科實習、做論文。提起公司派她來作這種奸細的事,她笑著說:“以前在學校裏隻有過一個男朋友,我覺得這回倒是個增長見識的機會”,她還告訴我說,她的論文題目是“重新安置綜合征”。一邊說,一邊還嘻嘻哈哈,說道:“看來你沒有這種病,我虧了”。我當時氣憤得很:第一,這不是好笑的事。第二,我也沒有好心情。唯一使我開心的事是她虧了。所以我還要和她做愛,她說:行了,你做得夠多的了。我就說:反正你是公司的人,不幹白不幹;結果挨了一嘴巴。然後她還哭起來了。所有的人都是這樣的,在沒倒黴之前,興高彩烈,很自私。在倒黴以後,灰心喪氣,更自私了。而倒黴就是自尊心受到打擊,有如當頭一棒,別的尚在其次。我就這樣把她氣跑了。開頭我以為她會到公司去告我一狀,讓那裏的人捉我去住監獄,但是等了幾天,沒有人來逮我。這說明我把她看得太壞了。
如前所述,有一個人叫作M,因為犯思想錯誤被安置了。另外有一個女人叫F,開頭和他安置在一起,後來走掉了。我就是M。有關我被安置的事,可以補充如下:是公司的思想教育研究會首先發現我的書有問題,公司社會部檢舉了我,公司治安部安置了我,公司財務部接收了我的財產,公司出版部拿走了我的版權。我現在由公司訓導部監管,公司的調查科在監視我,而公司的寫作班子準備吸收我加入。公司的每個部門都和我關係緊密,可以說我是為公司而生,公司是為我而設。我實在想像不出F為什麼和公司攪在一起。假設我是個女孩子,長得漂漂亮亮,並且學了臨床心理學,那麼公司對我根本就不存在。假設有一天,因為某種意外,我和公司有了某種關係,被它安排到一個陰沉不語、時而性無能時而性欲亢進的男人身邊,那將是人生的一個插曲。這種事不發生最好,發生了以後也不太壞,重要的是早點把它忘掉,我絕不會走了以後又回來。我就是這麼替她考慮問題的。
F走掉以後,我開頭打算一個人過,後來又改變了主意,到公司去申請一個伴兒。他們收了我十塊錢的登記費,然後說:給你試試看,你有什麼要求嗎?我說:能做飯、會說話就行。他們說:你收入太低,兩條沒法同時保證;或則給你找個啞巴,不會說話;或則找個低智女人,廢話成堆,但是不會做飯。我聽了大吃一驚,連忙說:那就算了,把登記費退給我吧。那些人忽然哈哈大笑,說道:別怕,還不至於那樣。拿你開個玩笑。我退了一步,瞪了他們一眼,就走開了。他們在我身後說:這小子怎麼那樣看人?看來真得給他找個啞巴。但這時我已經不怕低智女人了,何況隻是啞巴。
我現在發現,不論是羞憤、驚恐還是難堪,都隻是一瞬間的感覺,過去就好了。由此推導出,就是死亡,也不過是瞬間的驚恐,真正死掉以後,一定還是挺舒服的。這樣想了以後,內心就真正達觀,但表麵卻更像凶神惡煞。我現在身邊能夠容下一個女人,哪怕她把我當籠養的耗子那樣研究,隻可惜F已經走了。於是我就去登記,然後就有女人到我這裏來了。
我收到一張明信片,上麵隻有一句話:在電視上看到了你(遊行)。我覺得是F寄來的,雖然那張明信片沒有落款,我又沒有見過F的中文筆跡。這就是一種想法罷了。我還在床墊底下找著了一疊紙片,上麵寫著故作深奧的拉丁文,還有幾個希臘字母。假如我還能看懂一點的話,是對我做身體測量時的記錄。我說過,開始做小工時,我很累,每夜都睡得像死人,所以假如F對我做過這種測量的話,就是那時做的。這說明F做事很認真。我也有過做事認真的時候——上大學一年級時,每節課我都做筆記;到二年級時才開始打瞌睡。就是在那時,也有過在手淫之後夜讀“量子力學”的時候——恐怕考試會不及格。這些事說明,這個世界是怎樣的,起初我也不知道。F比我年輕,她當然可以不知道。我說F是“不幹白不幹”是不對的。因為她不知道,所以就沒有介入其中,她是無辜的。但這也就是一種想法罷了。
現在該說說公司給我介紹的那些伴兒了。有一天傍晚回家,看到屋裏有個女人,年齡比我稍大,膚色黝黑,穿了一些F初來時那樣的破衣服,在我屋裏尋尋逡逡,見我回來就說:你有沒有吃的東西?我餓死了。與此同時,我看到桌上一塊剩了好幾天、老鼠啃過的烙餅沒有了,冰箱裏的東西也一掃而空。我可以假設她在給我打掃衛生,但是地沒有掃。所以我就帶她到樓下的小鋪吃炒餅,她一連吃了六份。這個女人眼睛分得很開,眉毛很濃,長得相當好看,隻可惜她要不停地吃東西。我懷疑她有甲狀腺功能亢進的毛病,但是她說她沒有這種病,原來一切都正常,隻是在安置以後老覺得餓,而且不停地要去衛生間。我等了三天,她一點都沒有好轉,我隻好把錢包拿出來給她看:裏麵空空如也了。這個女人犯的是思想錯誤,故而非常通情達理。她說:我回公司去,說你這裏沒有東西吃,是我要求回來的。這樣她就幫了我的忙,因為登記一次隻能介紹三個女人。她提出不能和我共同生活,就給我省了三塊三毛三。對於這件事可以做如下補充:這是我在公司裏得罪的那幾個家夥特意整我,想讓她把我吃窮,但我對這個女人並無意見。她還告訴我說,她們受訓的地點是在公司的樓頂上,不在地下車庫。那裏除了F,也有些M,都是俊男——這說明懷疑主義學兄的猜測是對的。因為她告訴我這件事,所以第二個到我這裏來的女人見了我說:你怎麼這麼難看哪?我也沒有動肝火,雖然她才真正難看。
後來我又收到一張明信片,上麵寫著:看過了你舅舅的小說。你真有一個舅舅嗎?這句問話使我很氣憤:我豈止有一個舅舅,而且有一大一小兩個舅舅,大的是小說家,被電梯砸死了。小的是畫家,現在還活著,但我沒怎麼見過。就在收到這張明信片的當天,那個肥婆來到我家裏,說我長得難看。這女人還會寫點朦朧詩,我對詩不很懂,但是我覺得她的詩很糟。這樣的人不像會犯思想錯誤,我懷疑她是自己樂意被安置的。她到我這裏時衣著整齊,聽說就是最冷酷的人對傻婆子也有同情心——但也可能是因為她的衣服號太大,剝下來沒人能穿吧。她還提了個手提袋,裏麵放了很多的五香瓜子,一麵磕,一麵想和我討論美學問題;但是我始終沒說話。後來我接二連三地放響屁,她聽見以後說道:真粗俗!就奔回公司去了。有關這位肥婆的事,後來我給F講過。她聽了就跳起來,用手捂著嘴笑,然後說:現在你一定把我當成了該肥婆之類。那些明信片果然是她寄來的。她還給我寄過錢,但我沒有收到彙款單。像我這樣的人隻能收到明信片,不能收到錢。
我現在和公司的訓導員很熟了,每個返校日都要聊一會兒。他對我說:人家說你是個黃鼠狼——你是成心的罷?一聽就知道他是在說那個肥婆。我告訴他,我不是成心的,但這不是實話。和公司的人不能說實話。那個肥婆果然是自願被安置的,大概是受了浪漫電視劇的毒害。現在她不自願了,想讓公司把原來的身份、財產都還給她。公司的人對她倒是滿同情的,但是還她過去的身份卻不可能:沒有先例。作為一個前史學家,我對這種事倒不驚訝。過去有向黨交心當右派的,有坦白假罪行被判刑的,就是我舅舅,也是寫了血書後才去插隊的。這世界上有些事就是為了讓你幹了以後後悔而設,所以你不管幹了什麼事,都不要後悔。至於在那些浪漫電視劇裏,我們總是住在最好的房子裏,男的英俊、女的漂亮,吃飽以後沒事幹,在各種愛情糾紛裏用眼淚洗臉。假如我肯當寫手,現在就在編這種東西了。公司編這些連續劇,就是想騙人。眾所周知,在我們周圍騙局甚多,所以大多數假話從編出來就沒指望有人信;現在真的騙著了一個,良心倒有點不安。他們準備再努力給她安置幾次,假如不成功,再送她去該去的地方,因為他們不能容忍有人老在公司裏無理取鬧。我看這個肥婆最後免不了要住監獄,因為除了到了那裏,到哪兒她都不滿意;但在這件事的過程中,我看出公司也有一點品行。對我,對那個眼睛分得很開的女人殘忍;對傻嗬嗬的肥婆則頗有人情味。順便說一句,那個眼睛分得很開的女人是個先鋒派電影導演,做愛時兩腿也分得很開。我覺得跟她很投緣。假如不是怕兩人一起餓死,我一定讓她留下來。
夏天快要過完時,我又收到一張明信片,上麵寫著:我找到你舅媽了,她告訴我好多有意思的事。我從這句話裏感到一種不祥氣味。F後來告訴我說,同一張明信片上,她還寫了:“我對你有一種無名的依戀”,但是那句話消失了。我收到的可能是經過加工的明信片,也可能是複製品,是真是假,F自己也不能辨別。後來公司又給我送來一個真正的畫家,瘦幹幹的像根竹竿。這家夥穿著迷彩服,背著軍用背包來的,當晚就要洗劫樓下的西瓜攤。我說兔子不吃窩邊草,然後她就和我吵起來了。我和她同居一星期就散了夥,因為實在氣味不投,而且我還想多活些時候。她把我房間裏的一麵牆畫成了綠熒熒的風景畫,開頭我想把它塗掉,後來又改變了主意,因為我已經看慣了。
到了秋天裏,有一天我回家時,房子被掃得幹幹淨淨,F坐在床上說:我回來了,這回是安置回來的。我真想臭罵一頓,再把她攆出去,但我沒有這麼做。因為現在她和我一樣,除了此地,無處可去了。
F回來的當晚,我覺得和她無話可說,就趴到她光潔、狹窄的背上了。上一次沒有這樣弄過,但是這樣弄了以後,也沒覺得有什麼新意。後來她對我說:你沒上次硬——這麼說你不介意吧?我也不說介意,也不說不介意,一聲不吭地抽了一陣煙,然後在黑地裏抓起她的衣服扔在她身上,說道:穿上,出去走走。那天晚上出門前的情況就是這樣。在散步時我對她說,我準備到公司裏當個寫手。她聽了以後沉默良久,然後說:你不是因為我吧。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這是因為是和不是都不是準確的答案。她還對我說,她覺得我們倆之間有未了的緣份,假如不親眼看到我潦倒而死、或者看見我吃得腦滿腸肥中風而亡,緣份就不能盡。我沒有說有,也沒有說沒有。我沒有想這個問題——雖然不能說我對此不關心。我的內心被別的東西占據了。
後來F告訴我,她給我寄過很多明信片,除了我收到的那幾張,還有好多。在那些明信片裏,她說了自從被安排到我這裏作奸細,她就不能對我無動於衷——後來她怎樣了解了我的過去,又怎樣愛上了我。假如我收到了,就不會對她的到來感到突然。但是這些事已經不重要了。假如一個女人自己犯了錯誤,我歡迎她和我一起過這種生活——隻要還能活。但假如這個錯誤是由我而起的話,我就要負責任,不能對這種狀況聽之任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