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15(一)(2 / 3)

氣的魚口袋裏總是揣著一些賣畫得來的錢,就被沒收了。

假如這件事就此結束,對雙方都很方便。但這樣做是犯錯誤。正確的作法是沒收了贓款以後,還要把小舅帶到派出所裏進行教育。小舅既然很大氣,就老老實實地跟他們去了。我總覺得小舅在這時跑掉,警察叔叔未必會追──因為小舅身上沒有錢了。我舅舅覺得我說得也有道理,但他還是不肯跑。他覺得自己是個有身份的人,不是小毛賊,跑掉沒有出息。有出息的人進了派出所,常常受到很壞的對待。真正沒出息的小毛賊,在那裏才會如魚得水。

警察叔叔說,騎輛自行車都有執照,何況是畫畫。他聽了一聲不吭,隻顧鼓起雙腮,往肚子裏咽空氣,很快就像個氣球一樣脹起來了。把自己吹脹是他的特殊本領,其中隱含著很深的含意。我們知道,過去人們殺死了一口豬,總是先把它吹脹,然後用原始的工藝給他褪毛。有一句俗話叫作死豬不怕開水燙,表示在逆境中的達觀態度。

我舅舅把自己吹脹,意在表示自己是個不怕燙的死豬。此後他鼓著肚子蹲在牆下,等家屬簽字領人。這本是我媽的任務,但她不肯來,隻好由我來了。我是個小孩子,走過上世紀塵土飛揚的街道,到派出所領我舅舅;而且心裏在想,快點走,遲了小舅會把自己吹炸掉,那樣腸子肚子都崩出來很不好看。其實,我是瞎操心:脹到了一定程度,內部的壓力太大,小舅也會自動泄氣。那時“撲”的一聲,整個派出所裏的紙張都會被吹上天,在強烈的氣流衝擊之下,小舅的聲帶也會發出挨刀斷氣的聲音。此後他當然癟下去了,攤在地麵上,像一張煎餅;警察想要踢他都踢不到,隻能用腳去踩;一麵踩一麵說:你們這些藝術家,真叫賤。我不僅喜歡藝術家,也喜歡警察。我總覺得,這兩種人裏少了一種,藝術就會不存在了。

小時候,我家住在圓明園附近。圓明園裏麵有個黑市,在靠圍牆的一片楊樹林裏。傍著一片半乾涸的水麵,水邊還有一片乾枯的蘆葦。夏天的傍晚,因為樹葉茂盛,林子裏總是黑得快;秋天時樹葉總是像大雨一樣地飄落。進公園是要門票的,但可以跳牆進去,這樣就省了門票錢。樹林裏的地麵被人腳踩得很磁實,像陶器的表麵一樣發著亮;樹和樹之間拉上了一些白布,上麵寫了一些紅字,算作招牌。這裏有股農村的氣味。有一些農民模樣的人在那裏出售假古董,但假如你識貨,也能買到剛從墳裏刨出來的真貨:一想到有人在賣死人的東西,我心裏就發麻。在那些騙子中間,也有幾個穿燈芯絨外套的人坐在馬紮上,兩眼直勾勾盯著自己的畫,從早坐到晚,無人問津,所以神情憂鬱。有些人經過時,丟下幾張毛票,他不動,也不說謝。再過一會兒,那些零錢就不見了。有一陣子我常到那裏去看那些人:我喜歡這種情調;而且斷定,那些呆坐著的人都是像凡高一樣偉大的藝術家──這種孤獨和寂寞讓我嫉妒得要發狂。

我希望小舅也坐在這些人中間,因為他氣質抑鬱,這樣坐著一定很好看,何況他正對著一窪陰鬱的死水。一到春天,水麵就要長水華,好像個濃綠色的垃圾場。湖水因此變得粘稠,不管多大的風吹來,都不會起波浪。我覺得他坐在這裏特別合適,不僅好看,而且可以揀點毛票。但我忽略了他本人樂意不樂意。

我把小舅領出來,我們倆走在街上時,他讓我走到前麵,這不是個好意思。就在這樣走著時,我對他提起我家附近的藝術品黑市,賣各種假古董,字畫,還有一些流浪藝術家在那裏擺地攤。圓明園派出所離我家甚近,領起他來也方便,但我沒有把那個“領”字說出來,怕他聽了會不高興。他聽了一聲不吭,又走了一會兒,他忽然給我下了一個絆兒,讓我摔在水泥地上,把膝蓋和手肘全都摔破了;然後又假惺惺地來攙我,說道:賢甥,走路要小心啊。從此之後,我就知道圓明園的黑市層次很低,我舅舅覺得把自己的畫拿到那裏賣辱沒了身分。我舅舅總是一聲不吭,像眼鏡蛇一樣的陰險;但是我喜歡他,也許是因為我們倆像吧。

由小孩子去領犯事的人有不少好處,其中最大的一種是可以減少羅嗦。警察看到聽眾是這樣的年幼,說話的欲望就會減少很多。開頭時,我騎著山地車,管警察叫大叔,滿嘴甜言蜜語,直到我舅舅出來;後來就穿著燈芯絨外套,坐在接待室裏沉默不語,直到我舅舅出來;我到了這個年齡,想要說話的警察總算是等到了機會,但我沉默的態度叫他不知該說點什麼;實在沒辦法,隻好說說糧食要漲價,以及萬安公墓出產的蛐蛐因為吃過死人肉,比較善鬥。當然,蛐蛐再善鬥,也不如耗子。警察說:鬥耗子是犯法的,因為可以傳染鼠疫。既然鬥耗子犯法,我就不言不語。開頭我舅舅出來時,拍拍我的頭,給我一點錢做賄賂;後來我們倆都一言不發,各自東西──到那時,我已經不需要他的錢,也被他摔怕了。這段時間前後有五六年,我長了三十公分,讓他再也拍不到我的頭──除非他踮起腳尖來。本來我以為自己到了七八十歲還要拄著拐棍到派出所去領舅舅,但事情後來有了極好的轉機──人家把他送進了習藝所。那裏的學製是三年,此後起碼有三年不用我領了。

習藝所是給流浪藝術家們開設的。在那裏,他們可以學成工程師或者農藝師,這樣少了一個禍害,多了一個有益的人,社會可以得到雙重的效益。我聽說,在養豬場裏,假如種豬太多,就閹掉一些,改作肉豬,這當然是個不倫不類的類比。我還聽說現在中國人裏性比失衡,男多女少,有人呼籲用變性手術把一部份男人改作女人。這也是個不倫不類的類比。藝術家太多的確是個麻煩,應該減少一些,但減少到我舅舅頭上,肯定是個誤會。種豬多了,我們閹掉一些,但也要留些作種;男人多了,我們做掉一些,但總要留下一些。假如通通做掉靠無性繁殖來延續種族,整個社會就會退化到真菌的程度。對於藝術來說,我舅舅無疑是一個種。把他做掉是不對的。

2

我舅舅進習藝所之前,有眾多的情人。這一點我知之甚詳,因為我常溜進他的屋子,躲在壁櫃裏偷看。我有他房門的鑰匙,但不要問我是怎麼來的。小舅的客廳裏掛滿了自己的作品,但是不能看,看久了會頭暈。這也是他犯錯誤的原因之一。領導上教訓他說:好的作品應該讓人看了心情舒暢,不該讓人頭暈。小舅頂嘴道:那麼開塞露就是好作品?這當然是亂扳杠,領導上說的是心情,又不是肛門。不過小舅扳杠的本領很大,再高明的領導遇上也會頭疼。

每次我在小舅家裏,都能等到一個不認識的姑娘。那女孩子進到小舅的客廳裏,四下巡視一下,就尖叫一聲,站不住了。小舅為這些來客備有特製的眼鏡:平光鏡上糊了一層黑紙,中央有個小洞。戴上這種眼鏡後,來賓站住了腳,問道:你畫的是什麼呀?小舅的回答是:自己看嘛。那女孩就仔細看起來,看著看著又站不住了。小舅為這種情況備有另一種特製眼鏡:平光鏡上糊一層黑紙,紙上有更小的一個洞。透過這種眼鏡看一會兒,又會站不住,直到戴上最後一種眼鏡,這種眼鏡隻是一層黑紙,沒有窟窿,戴上以後什麼都看不見了,但是照樣頭暈;哪怕閉上眼,那些令人頭暈的圖案繼續在眼前浮動。那些女孩暈暈糊糊地全都愛上了小舅,就和他做起愛來。我在壁櫃裏透過窄縫偷看,看到女孩脫到最後三點,就按照中學生守則的要求,自覺地閉上眼睛不看。隻聽見在嬌喘聲聲中,那女孩還在問:你畫的到底是什麼呀。我舅舅的答案照舊是:自己看。我猜想有些女孩子可能是處女,她們最後問道:我都是你的人了,快告訴我你畫的是什麼。小舅就說:和你說實話罷,我也不知道。然後那女孩就抽他一個嘴巴。然後小舅說,你打我我也不知道。然後小舅又挨了一個嘴巴。這說明他的確是不知道自己畫了一些什麼。等到嘴巴聲起時,我覺得可以睜眼看了。看到那些女孩子的模樣都差不多:細胳膊細腿,身材苗條。她們都穿兩件一套的針織內衣,上身是半截背心,下身是三角褲,區別隻在內衣的花紋。有人的內衣是白底紅點,有的是黑底綠豎紋,還有的是綠底白橫紋。不管穿什麼,我對她們都沒有好感──既不是藝術家,也不是警察,想作我的舅媽,你配嗎?我舅舅進習藝所時,我也高中畢業了。我想當藝術家,不想考大學。但我媽說,假如我像小舅一樣不三不四,她就要殺掉我。為了證明自己的決心,她托人從河北農村買來了六把殺豬刀,磨得雪亮,插在廚房裏,每天早上都叫我到廚房裏去看那些刀。

假如刀上長了黃鏽,她再把它磨得雪亮,還時常買隻活雞來殺,試試刀子。殺過之後,再把那隻雞的屍體煮熟,讓我吃下去。如此常備不懈,直到高考完畢。我媽是女中豪傑,從來是說到做到。我被她嚇得魂不守舍,渾渾噩噩地考完了試,最後上了北大物理係。這件事的教訓是:假如你怕殺,就當不了藝術家,隻能當物理學家。如你所知,我現在是個小說家,也屬藝術家之列。但這不是因為我不怕殺──我母親已經去世,沒人來殺我了。

十年前,我送小舅去習藝所,替他扛著行李卷,我舅舅自己提著個大網兜──這種東西又叫作盆套,除了盛臉盆,還能盛毛巾、口杯、牙刷牙膏和幾卷衛生紙,我們一起走到那個大鐵門麵前。那一天天氣陰沉。我不記得那天在路上和舅舅說了些什麼,大概對他能進去表示了羨慕罷。那座大門的背後,是一座水泥牆的大院,鐵門緊關著,隻開著一扇小門,每個人都要躬著腰才能進去,門前站了一大群學員,聽唱名魚貫而入。順便說一句,我可不是自願來送我舅舅,如果是這樣,非被小舅摔散了架不可。

領導上要求每個學員都要有親屬來送,否則不肯接受。輪到我們時,發生了一件事,可以說明我舅舅當年的品行。我們舅甥倆年齡相差十幾歲,這不算很多,除此之外,我們倆都穿著燈芯絨外套──在十年前,穿這種布料的都是以藝術家自居的人──我也留著長頭發,而且我又長得像他。總而言之,走到那個小鐵門門口時,我舅舅忽然在我背上推了一把,把我推到裏麵去了。等我想要回頭時,裏麵的人早已揪住了我的領子,使出拽強牛的力氣往裏拉。人家拽我時,我本能地往後掙,結果是在門口僵住了。我外衣的腋下和背後在嘶嘶地開線,與此同時,我也在聲嘶力竭地申辯,但裏麵根本不聽。必須說明,人家是把我當小舅揪住的,這說明喜歡小舅的不止我一人。

那個習藝所在北京西郊某個地方,我這樣一說,你就該明白,它的地址是保密的。在它旁邊,有一圈鐵絲網,裏麵有幾個魚塘。冬末春初,魚塘裏沒有水,隻有乾裂的泥巴,到處是塘泥半幹半濕的氣味。魚塘邊上站了一個穿藍布衣服的人,看到來了這麼一大群人,就張大了嘴巴來看,也不怕扁桃腺著涼──那地方就是這樣的。我在門口陷住了,整個上衣都被人拽了上去,露出了長長的脊梁,從肋骨往下到腰帶,都長滿了雞皮疙瘩。至於好看不好看,我完全顧不上了。

我和小舅雖像,從全身來看還有些區別。但陷在一個小鐵門裏,隻露出了上半身,這些區別就不顯著了。我在那個鐵門裏爭辯說,我不是小舅;對方就鬆了一下,讓人拿照片來對,對完以後說道:好哇,還敢說你不是你!然後又加了把勁來拽我。這一拽的結果使我上半身的衣服頓呈土崩瓦解之態。與此同時,我在心裏犯起了嘀咕:什麼叫“還敢說你不是你?”這句話的古怪之處在於極難反駁。我既可以爭辯說:“我是我,但我是另一個人”,又可以爭辯說:“我不是我,我是另一個人”,更可以爭辯說:“我不是另一個人,我是我!”和“我不是另一個人,我不是我!”不管怎麼爭辯,都難於取信於人,而且顯得欠揍。

在習藝所門前,我被人揪住了脖領,這是一種非同小可的經曆,不但心促氣短,麵紅耳赤,而且完全勃起了。此種經曆完全可以和性經曆相比,但是我還是不想進去。主要的原因是:我覺得我還不配。我還年輕,缺少成就,謙遜是我的美德,這些話我都對裏麵的人說過了,但是她們不信。除此之外,我也想到:假如有一個地方如此急迫地歡迎你,最好還是別進去。說起來你也許不信,習藝所裏麵站著一條人的甬道,全是穿製服的女孩子,嘰嘰喳喳地說道:拿警棍敲一下──別,打傻了──就一下,打不傻,等等。你當然能想到,她們爭論的對象是我的腦袋瓜。聽了這樣的對話,我的頭皮一炸一炸的。揪我脖子的胖姑娘還對我說:王二,你怎麼這樣不開竅呢?裏麵好啊。她說話時,暖暖的氣息吹到我臉上,有股酸酸的氣味,我嗅出她剛吃過一塊水果糖。但我呼吸困難,沒有回答她的話。有關這位胖姑娘,還要補充說,因為隔得近,我看到她頭上有頭皮屑。假如沒有頭皮屑,也許我就鬆鬆勁,讓她拽進去算了。

後來,這位胖姑娘多次出現在我的夢境裏,頭大如鬥,頭皮屑飛揚,好像拆枕頭抖蕎麥皮。在夢裏我和她做愛,記得我還不大樂意。當時我年輕力壯,經常夢遺。我長到那麼大,還沒有女人揪過我脖子哪。不過現在已是常事。我老婆想要對我示愛,徑直就會來揪我脖領子。在家裏我穿件牛仔服,脖子後麵釘著小牛皮,很經拽。

我小舅叫作王二,這名字當然不是我姥爺起的。有好多人勸他改改名字,但他貪圖筆劃少,就是不改。至於我,絕不會貪圖筆劃少,就讓名字這樣不雅。我想,被人揪住了脖子,又頂了這麼個名字,可算是雙重不幸了。後來還是我舅舅喝道:放開吧,我是正主兒,人家才放開我。就是這片刻的爭執,已經把我的外套完全撕破。它披掛下來,好像我背上背了幾麵小旗。我舅舅這個混蛋冷笑著從我背上接過鋪蓋卷,整整我的衣服,拍拍我的肩膀,說道,對不起啊,外甥。然後他往四下裏看了看,看到這個大門兩麵各有一個水泥門柱,這柱子四四方方,上麵有個水泥塑的大燈球,他就從牙縫裏吐口唾沫說:真他媽的難看。然後躬躬腰鑽了進去。裏麵的人不僅不揪他,反而給他讓出道兒來──大概是揪我揪累了。我獨自走回家去,掛著衣服片兒,四肢和脖子上的肌肉酸痛,但也有如釋重負之感。回到家裏就和我媽說:我把那個瘟神送走了。我媽說:好!你立了一大功!無須乎說,瘟神指的是小舅。進習藝所之前,他渾身都是瘟病。

我把小舅送進習藝所之後,心裏有種古怪的想法:不管怎麼說罷,此後他是習藝所的人了,用不著我來掛念他。與此同時,就想到了那個揪我脖子的胖姑娘。心裏醋溜溜的。後來聽說,她常找男的搬運工扳腕子,結過兩次婚,現在無配偶,常給日本的相撲力士寫求愛信。相撲力士很強壯,掙錢也多──她對小舅毫無興趣,是我多心。

習藝所裏還有一位教員,身高一米四,骨瘦如柴、皮膚蒼白,尖鼻子、尖下巴,內眼角上常有眼屎,稀疏的頭發梳成兩條辮子。她對小舅也沒有興趣。這位老師已經五十二歲,是個老處女,早就下了決心把一生獻給祖國的特殊教育事業。在這兩者之間,還有各種各樣的女教員,但她們對小舅都無興趣。小舅沉默寡言,性情古怪,很不討人喜歡。在我舅舅的犯罪檔案裏,有他作品的照片。應該說,這些照片小,也比原畫好看,但同樣使人頭暈。根據這些照片大家都得出了結論:我舅舅十分討厭。看起來沒有人喜歡小舅,是我多心了。

在習藝所裏,有各種各樣的新潮藝術家;有詩人、小說家、電影藝術家,當然,還有畫家。每天早上的德育課上,都要朗誦學員的詩文──假如這些詩文不可朗誦,就放幻燈。然後請作者本人來解釋這段作品是什麼意思。毫無疑問,這些人當然嘴很硬:這是藝術,不是外人所能懂的。但是這裏有辦法讓他嘴不硬──比方說,在他頭上敲兩棍。嘴不硬了以後,作者就開始大汗淋漓,陷於被動;然後他就會變得虛心一些,承認自己在嘩眾取寵,以博得虛名。然後又放映學員拍的電影。電影也烏七八糟,而且叫人感到惡心。不用教員問,這位學員就感到羞愧,主動伸出頭來要挨一棍。他說他拍這些東西送到境外去放映,是想騙外國人的錢。不幸的是,這一招對小舅毫無用處。放過他作品的幻燈片後,不等別人來問,他就坦然承認:畫的是些什麼,我自己也不懂。正因為自己不懂,才畫出來叫人欣賞。此後怎樣讓他陷於被動,讓所有的教員頭疼。大家都覺得他畫裏肯定畫了些什麼,想逼他說出來。他也同意這畫是有某種意義的,但又說:我不懂。我太笨。按所領導的意思,學員都是些自作聰明的傻瓜。因為小舅不肯自作聰明,所領導就認為,他根本不是傻瓜,而是精得很。

我常到習藝所去看小舅,所裏領導叫我勸勸他,不要裝傻,還說,和我們裝傻是沒有好處的。我和我舅舅是一頭的,就說:小舅沒有裝傻,他天生就是這麼笨。但是所領導說:你不要和我們耍狡猾,耍狡猾對你舅舅是沒有好處的。

除了舅舅,我唯一的親戚是個遠房的表哥。他比小舅還要大,我十歲他就有四十多歲了,人中比樸克牌還寬,褲襠上有很大的窟窿,連陰毛帶睾丸全露在外麵,還長了一張鳥形的臉。他住在沙河鎮上,常在盛夏時節穿一雙四麵開花的棉鞋,揮舞著止血帶做的彈弓,笑容可掬地邀請過路的小孩子和他一道去打馬蜂砣子──所謂馬蜂砣子,就是蓮蓬狀的馬蜂窩,一般是長在樹上。表哥說起話來一口誠懇的男低音。他在鎮上人緣甚好,常在派出所、居委會等地出出進進,你要叫他去推垃圾車、倒髒土,他絕不會不答應。有一次我把他也請了來,兩人一道去看小舅;順便讓所領導看看,我們家裏也有這樣的人物。誰知所領導看了就笑,還指著我的鼻子說:你這個小子,滑頭到家了!表哥卻說:誰滑頭?我打他!嗓音嗡嗡的。表哥進了習藝所,精神抖擻,先去推垃圾車、倒髒土,然後把所有的馬蜂砣子全都打掉,弄得馬蜂飛舞,誰也出不了門,自己也被螫得像個大木桶。雖然打了馬蜂砣子,習藝所裏的人都挺喜歡他。回去以後不久,他就被過路的運煤車撞死了,大家都很傷心,從此痛恨山西人,因為山西那地方出煤。給他辦喪事時,鎮上邀請我媽作為死者家屬出席,她隻微感不快,但沒有拒絕。假如死掉的是小舅,我媽去不去還不一定。這件事我也告訴了小舅。小舅發了一陣愣,想不起他是誰;然後忽然恍然大悟道:看我這記性!他還來打過馬蜂砣子哪。小舅還說,很想參加表哥的追悼會。但是已經晚了。表哥已經被燒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