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士胡山
我的父親詈泓,是天帝第五子,分封北荒。然而,其實是被放逐。一段私定的姻緣毀了他。
我的母親本是天帝聘定的女子。
父親與她私奔,不久便被捉回,放逐已是最寬大的處置。
白王府上上下下都知道這件事,但始終沒有人敢提起。所以,直到不久之前,我才從幕僚胡山的口中得知真相。
記得那時,胡山語氣平淡,好像提起了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
對我而言,卻像是醍醐灌頂。
多年來的困惑迎刃而解。父親和母親何以相處得如此怪異?我隱約地看到了答案。
我還知道了,雖然闔府都稱我的母親“王妃”,但,她並未得到冊封。她是父親的妻子,卻不是白王的王妃。天帝勉強認下她這個兒媳,還是因為生下了我的緣故。
“皇孫不能不要麼!”
我覺得胡山的語氣裏帶著些許譏誚。可其實他的聲音一貫淡漠,不帶任何喜怒的感情。他這樣說的時候,習慣性地用手指梳理他的山羊胡子。他很珍視他的胡子。在我眼裏,那使他看起來有些可笑。但我不會告訴他。我很尊敬他,因為我深知他的睿智。
父親為我請了三個老師,他們教我詩書、禮製和兵書謀略。可我覺得十年來我從他們那裏學到的加起來,也比不上這一年中,胡山教給我的多。
我時常感覺幸運。
在成為我的幕僚那天,他說:“胡某這個人就全部交托給公子了,直到公子不再需要我。”
我很高興,也很詫異。他是名滿天下的智者,我知道有很多王侯不惜一切想要招攬他,而我隻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一個幾乎已經被遺忘的皇孫。雖然我救過他,我將他從死刑場上救下來,幫他解脫冤案。但我總覺得,他這樣幫我,不隻這一個理由。
我並不十分了解他的過去。有時他長時間地凝思,我看見他的額頭高而光潔,便會想,像他這般智慧的人,怎會使自己陷入那樣愚蠢的冤獄?但他不說,我便不問。
因為在我心裏,還把他當作一個忘年的朋友,我不會強迫他提起他刻意回避的往事。
然而有一次我這樣告訴了他,他卻回答:“公子抬愛,但我隻願做公子的幕僚。公子不需要朋友,你注定孤單一個人。惟有如此,才能做成大事。”
我還不十分清楚他所說的大事是指什麼,但我莫明地感到,他說的是對的。
胡山來到我身邊的時候,父親已經病得很重,府裏的事情都由我作主,所以我可以自己決定如何支配我的時間。我辭退了書房,改而向胡山學習。
他不喜歡講書。偶爾提起書卷裏的東西,他也不會像我的老師們那樣說:“公子應該好好地讀這卷書。”他隻會簡單地說一句:“這卷書,或許還可一讀。”
大部分的時間,他隻是與我閑聊。
剛開始的時候,覺得他的話題淩亂而散漫。今天他會聊起各地的物產,明天改作四百年前的一段紛爭,方才在談論舊朝名臣,此刻說的卻是某座城池的方位布局。然而漸漸地,我感覺到貫穿始終的脈絡。就像一位畫師,起先看似隨意的墨跡,慢慢地揮灑成幅。
如今這幅畫在我心中已成形,而且日漸清晰。
那就是天下。
有一次他說:“現今的儲帝沒有足夠的才能治理天下。”
我聽出他話裏的暗示。我說:“但我聽說他品性高潔,而且人也很聰明。”
他微微搖頭,“也許太過高潔。”
我沒有說話。即使在偏僻的北荒,也常常能聽到人們談論起我那位遠在帝都的堂兄。關於他的仁善,有許多種傳聞。聽說他會在出巡的途中,停下車駕,隻為傾聽一個小乞兒的訴說,然後為他尋找失散的親人,或者在雪夜,親自去往帝都最貧窮肮髒的角落,將宮中的用度,送去給貧民。我聽到這些說法的時候,心中一片淡漠。雖然我們有同一個祖父,但對我而言,他就如同高山上終年不化的冰雪,疏冷、遙遠、高高在上。
胡山又說:“他在細碎的地方表現了太多的善良,為人君者不該如此浪費精力。他雖然人品高貴,深孚民望,但魄力不足,無法讓朝臣信服。”
他話語裏暗示的意味,更加明顯:“為人君者首先要懂得馭人之術,才能最大限度地造福天下蒼生。”
我笑笑,說:“但先得得到可以馭人的地位。”
胡山也笑了,他的眼睛閃動著異樣的光芒。我看得出來,他很欣慰。
“不久公子將回帝都。”他這樣說。
與父親斷言般的語氣不同,他隻是隨口說出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實。
我心裏有些異樣。我回帝都的惟一機會就在父親死後。他畢竟是天家血脈,天帝不會忍心讓他葬在北荒,那時我必能以扶送靈柩的名義回去。然而,雖然我們都心知我的父親不久於人世,可是聽他這樣淡然地說出來,我仍感到一絲寒意。我覺得他就好像冷靜的棋手,他的棋局隻圍繞我一個人,其它所有的一切,甚至我的父親,都不過是隨時可以丟棄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