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落定
一連十幾天,都很平靜地過去了。
天氣漸漸轉暖,枝椏間繁花亂眼,和風吹過,柳絮紛紛飄起,帝都城就像是又下起了雪。我有種預感,那一天很快就要到來了。
隻不過,真的到來時,還是有些猝不及防的感覺。
那天不是朝會的日子,乾安殿前空空蕩蕩。我看見儲帝獨自站在殿台的一角,他的衣袂隨風飄動,使他的身影看起來格外瘦削單薄。
他靜靜地凝視著前方,目光仿佛落在了塵世之外。他的神情似乎也不同於往日的淡漠,那是一種異乎尋常的平靜,隱隱帶著一點悲哀的意味。
我走近他,在他身邊站了一會,但他毫無覺察。
於是我叫了他:“儲帝!”
他驚跳了一下,飛快地看我一眼,然後,才又露出了平常那種溫和而歉意的微笑,“是你啊,子晟。”
我覺得奇怪,他今天似乎與往常有些不一樣。
他問:“你今天要請見祖皇吧?”
我說:“是啊,擬定的調遷官員名冊,要奏報給祖皇。”
他遲疑了一下,說:“我還有些事要辦,就不去了,你自己去見祖皇吧。”
我也遲疑了一下,然後說:“那好吧。”
他點點頭,又告訴我:“祖皇此刻,應該在悅清閣。”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淡漠而平靜,然而我卻覺得,他好像在掩飾什麼。說完之後,他又用那種奇怪的眼神望向前方。
我說:“那麼我去了。”
他毫無反應,好像在一瞬間已經忘記了我的存在。
我站著等了一會,他始終不說話,我便轉身離去。
走了沒有多遠,聽見他叫我:“子晟。”
我轉回身看著他。
他望著我,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最後他隻是說了句:“有勞了。”
我便回答:“儲帝言重。”
說完我又轉身走開去。走到殿台另一端,忍不住回頭,他依然站在原地。
我們隔著長長的殿台,遙遙相望。
半晌,他微微一笑,我也微微一笑。
我想他一定是已經知道了將要發生什麼事,我也一樣。
也許是早有預料的緣故,也說不上有什麼特別的感覺,隻是心裏一點一點地冷下去,像是結了一塊冰。
天帝如常在下棋,陪他的人也還是甄慧。
我向他奏報調遷的人員時,他始終微闔雙目,似聽非聽。
等我說完,他問了我幾句,我一一作答,他便又不言語了。
我隻好試探著問:“祖皇若沒有別的旨意,那便照此辦理了?”
他不置可否,依然若有所思。
良久,他緩緩開口:“上個月理法司是不是接到一樁下界的訴狀,告紀州督撫昏聵,貪財罔法,草菅人命的?”
果然來了。
我說:“是。是有這麼樁案子。”
他又問:“怎麼處置的?”
“查無憑據,已經結案了。”
他點點頭,看著我:“那兩個苦主呢?”
我猶豫了一會,低聲回答:“聽說是在獄裏得了瘧疾,死了。”
他望著我,臉上露出一種了然的微笑。我隻覺一股令人窒息的壓力,如潮水般朝我逼了過來。冷汗,一層層地冒出來,勇氣,一寸寸地瓦解,我不由自主地垂下頭,試圖從那種壓力下解脫出來。然而,我心知這是徒勞的,就像我其實也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
良久,他移開了目光,慢慢地說:“承桓並不知道吧?”
終於到了我不得不投子認輸的一刻。
我愴然跪倒在他身前:“祖皇,這樁案子牽連太大,如今朝局宜穩不宜動。孫兒權衡再三,不得已……”
他看著我,目光冷靜而略帶慈愛,正與那日對弈之後一模一樣,“你說的牽連,是不是指的承桓的新政?”
我遲疑片刻,輕聲說:“是。”
天帝笑了笑,“起來吧。其實我並沒有怪罪你的意思。”
我沒敢動。
天帝望著我,眼裏的慈愛越來越濃,終於,他長歎了一聲,又說了一遍:“起來吧。”
我遲疑著站了起來。
他轉身望著窗外,我的目光也不由跟隨而去。春日的天空下,一群飛鳥掠過,我們一起望著它們消失在天際,隻餘下幾片羽毛緩緩飄落。
塵埃落定。
然後他轉回來看著我:“子晟。”
我等候著。
天帝的眼神冷靜而高遠,他一字一字地宣告:“以後再有這樣的案子,不必再壓下去。”
我很久都沒有說話。
在他說出這句話之前,我已經知道了他要說什麼,可是當我真的聽到的時候,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渾身一震。
可是要來的,終歸還是要來。
我深深地透出一口氣,然後回答:“是。”
甄慧一直坐在旁邊,呆呆地望著我們。在我離去的時候,她飛快地朝我看了一眼,我看見她眼中有一種幾近絕望的悲哀。
她是否會感到些許失望呢?我忍不住這樣想。
我在王府後園,一直坐到月上中天。
胡山過來陪我坐了一陣。他什麼話也沒說,遞給我一壺酒,他自己手裏也拿著一壺酒。我們便對著酒壺,大口大口地喝酒。
很快一壺酒便喝幹了。
我將酒壺丟進旁邊的水池裏,然後對他說:“明天,先生幫我擬一個稱病的奏折吧。”
他說:“好。”
便又不說話了。
我抬頭望著天空,流雲飄過,月色開了又閉,閉了又開。
我想起許久以前,當我望著北荒清朗的天空立下誓願,胡山曾經問我:“公子可想過留在這裏?”
我問他:“先生那時,是否已經預見到了今天?”
胡山笑笑,說:“胡某不是神仙。隻不過胡某知道,這世上沒有人能得到所有的東西,總得要放棄一些。”
“是啊,”我也笑了笑,說,“是啊。”
夜深了,白王府的人都已經入睡。
一直堅持陪在我身邊的黎順,也不知在何時,靠著回廊的欄杆睡去了。
我悄悄地從他身邊走開。
園後靠花牆處有一口井,我打上一桶水,然後脫掉了袍服。夜寒很重,涼風襲來,我不由打了個哆嗦。我從水桶中注視著自己蒼白如月色的臉,良久,終於咬了咬牙,提起水桶從頭澆了下去。
刺骨的寒意仿佛一直透到心裏,我失手丟掉水桶,伏在井欄邊大口大口地喘氣。
不知過了多久,寒意終於漸漸地褪去,我吃力地披起袍服。
在我轉回身的時候,吃驚地望見我的身後靜靜地站著一個人。
月光下,她看起來就像是一片薄薄的剪影,風吹起她的發絲,流露出生機,否則,我會誤以為那隻是一幅畫而已。
我看不清她的麵容,我也用不著看清,這世上隻有一個人會有如此美麗的身影。
我朝她走過去,“娘,你為何會在這裏?”
母親望著我,眼裏充滿了悲傷。
我聽見她喃喃地在說:“對不起、對不起……”
我驚惶地說:“娘,你為何這樣說?這根本與你沒有關係。”
但是她恍若未聞,隻是伸出手,愛撫地摸著我的臉。
我再也支撐不住,我跪下身子,倚在了她的懷裏。水珠不斷地從我發梢滾落,淌滿了我整張臉。也許,那也不完全是水。
良久,我又聽見我的母親喃喃地說:“對不起……是我讓你這麼痛苦,如果你根本不曾遇見過我,如果你沒有娶我,你應該就不會這麼痛苦……”
我抬起頭,驚駭地望著她。
月光下,她看起來是如此地美麗、如此地悲哀。
而我的心越沉越低,漸漸地,我仿佛完全失去了心跳的感覺。
夏秋之間
日暮西下,殘陽斜照,暗紅的霞光映著後園池水中隨風搖曳的荷花,空中飄蕩著荷葉淡淡的清香。我與胡山坐在荷塘邊的石亭中,把盞清談。
近來我仿佛又回到了在北荒時候的悠閑日子,每日裏閉門府中,下棋閑聊。朝中的嘈雜紛亂,好像一下子離我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