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亞健康
蘇沃野從超市買完食品出來,坐進那輛皓白色的本田MPV休閑車,他禁不住深深地打了個哈欠。他並不累,他隻是倦怠。那倦怠並非來自肌體,而是從靈魂裏滲出來的。
眼下流行“亞健康”之說,城市生活節奏快了,辦公室一族從精神到體力都呈現透支狀態,雖然沒有出現明顯的病情,但是身體的健康狀況已經到了發病的臨界點。蘇沃野覺得他好象也有些不健康,但是他並沒有覺得累過,甚至根本談不上累不累。要說累是前些年,他剛剛創業,先是開一家摩托車配件店,後來升格了,做汽車配件。一路做下來,就和朋友開起了本田汽車專賣。公司的經理是朋友出頭擔當,他是副手,生意早已上路,大主意是別人拿,他隻管按股份分錢,閑得簡直讓人有點兒打不起精神。
已經如此了,還要休閑呢。穿著休閑服蹬著休閑鞋,開的是一輛休閑車,參加了一個汽車休閑俱樂部,周末自己駕車到處找風景找趣味。就是這樣休閑著,仍舊覺得倦怠,仍舊打不起精神,做什麼都沒情緒沒意思。
自己都覺得這似乎是病了。
看來不是閑不閑的問題,看來是因為倦怠。
倦怠也是一種亞健康吧?
逛超市逛得久了一點兒,車開到半路肚子有了饑餓感。中午陪客人吃飯,酒喝了菜吃了就是沒有碰主食。為明天出遊野餐做準備,方才在超市買了火腿腸買了麵包買了啤酒還買了袋裝冷凍牛肉和羊肉片,都放在後備箱裏,卻懶得停車去拿。再拐過兩個路口,就到家了,柳琛這個時候應該早就把晚飯弄妥了。
家裏的窗子亮著燈,蘇沃野還沒有打開門,就聽到了室內傳出的琵琶聲。
客廳裏坐著三個小姑娘,正在跟著柳琛學琵琶。見到蘇沃野進來,小姑娘們有禮貌地說了聲“叔叔好,”,柳琛呢,隻是向他笑了笑,就又繼續她的教學。
蘇沃野放下東西,到餐桌上尋飯吃。
餐桌上沒有擺筷子,也沒有扣了蓋子的碗和盤子。再看煤氣灶上的鍋和小櫃上的微波爐,全都是空的。
蘇沃野就向那邊喊,“柳琛,沒有弄晚飯嗎?”
妻子在那邊回答,“怎麼,你沒有吃飯?”
“沒有。”
柳琛聽了,從客廳那邊走過來,抱歉地說,“哎喲,怪我了怪我了。今天是周末,本來想等你回來一起做,一起吃。打了兩個電話,你都沒有回。我想你是不是又應酬客人,在外麵用餐了。後來,孩子們來上課,我就忙上了。”
蘇沃野看看手機,果然顯示出有兩個未接電話。他說,“你打電話的時候,我可能在超市吧,聲音太雜了。”
“我已經吃了香蕉和蘋果,就算把晚飯對付了。怎麼辦,隻好你自己給自己做一點了。”柳琛臉上帶著歉意說,“對不起,我得去給孩子們上課了。”
“嗯嗯嗯,別管我,別管我。你去忙,你去忙。”蘇沃野不在意地揮揮手。
妻子走了,蘇沃野打開冰箱,想看看有沒有什麼可以熱著吃的剩東西。其實,蘇沃野的烹調手藝很不錯,隻是沒有那份動手的心情罷了。還好,有半碗咖喱土豆牛肉塊,一碟辣椒酸白菜。食品袋裏有一個饅頭,還有一個蔥油卷兒。
蘇沃野把它們拿出來,放進了微波爐。
微波爐嗡嗡地響,饑腸也轆轆的了。那些東西一出爐,蘇沃野就迫不及待地先在饅頭上咬了一口。那是饅頭嗎?那簡直就是一塊幹硬的木橛子。微波爐加熱的時間太長了,饅頭已經脫水幹枯。
艱難地咀嚼著,然後向嘴裏填進土豆牛肉,舌頭和口腔粘膜很快就測到了一種令人不悅的溫差,外層的剩菜熱了,然而裏邊卻是溫不嘟嘟的。微波爐加熱的時間太短了,剩菜沒有熱透。
饅頭和剩菜本來應該分別放進去加熱的。
就這麼將就吧,蘇沃野慵懶地靠在椅背上,他拉開一罐啤酒,將那些不稱意一口一口地衝送下去。
終於有了飽脹感,可是燒灼感也隱隱地升了起來。唉,胃不好,不該這樣吃的。心裏也不是抱怨,就是有些不舒服。
那些琵琶聲聽上去也讓人不舒服起來。
嚓嚓嚓噌噌噌,猶如一團金屬絲在擦磨積存了油垢的鐵煎鍋,那聲音機械地擦著耳朵擦著心,簡直要把人擦糙了,擦毛了。
閉上眼睛,就看到了禽爪一般長長的指甲。那些指甲是為了彈撥琵琶弦而特意加裝的,它們冰冷,生硬,讓人望而生厭。
然而當年正是這琵琶聲迷住他的啊。
……
那時候,市裏還有一個歌舞團。合夥做摩托車配件生意的朋友偶而送給他一張百花劇場的演出票,他也是一時心血來潮,就去了。
蹦蹦跳跳,唱唱鬧鬧的節目中間,插了一個琵琶獨奏。剛剛報出演員的名字,台下就發出了一聲聲的喊叫,“柳琛,柳琛”,“柳琛,柳琛”……。還真是千呼萬喚始出來呢,頎長的身材配一件猩紅的旗袍,要多搶眼有多搶眼。還真是猶抱琵琶半遮麵呢,那嬌那媚都從琵琶的半邊圓弧後麵掩不住地流溢了出來。
那燦爛的姑娘穩坐在舞台中央,不慌不忙地將右手伸過去,用指甲試了試弦音。哦,還真是未成曲調先有情呢,即便是這個小小的動作,竟也那般地動人!
蘇沃野愣住了,他有點兒納悶,過去他看過市歌舞團的演出,他們沒有這個節目也沒有這位演員呐?
隻是到了後來他才知道,柳琛是剛剛從藝術學校畢業,分到市歌舞團來的。
蘇沃野的那張票是中間的排次,此時他忽然覺得太遠太遠了。於是他起身離席,沿著牆邊向舞台走去。
他看到舞台上的姑娘一點一點地向他靠近,一點一點地愈加清晰。他無法再往前走了,他已經來到了舞台的樂池邊上。他就站在那裏看,站在那裏聽。他看清楚了對方的眉、眼、耳朵、鼻子,手,——甚至指甲。
在舞台明亮的燈光下,那些指甲顯得又細又長。它們象半透明的玉一樣溫婉,一樣熠熠生輝。
他還記得那一晚琵琶獨奏的曲目是古曲《十麵埋伏》,另外還有一首根據流行歌曲《你帶來一片溫柔》改編的琵琶曲。蘇沃野在那片溫柔裏沉醉不已,他就埋伏在樂池邊上,像是伺機而動的獵手。
柳琛退場了,蘇沃野卻沒有退。從他站的那個位置,可以看到邊幕條後麵的東西。在接下來的節目裏,柳琛常常和樂隊的其他人一起在邊幕條後麵伴奏。柳琛的側影深深地吸引著蘇沃野,讓他欲罷而不能。
蘇沃野就那樣一直站到整台晚會結束。
回到家裏,那琵琶聲在枕上徹夜地伴著蘇沃野。臥室裏熄了燈掩著厚厚的窗簾,然而卻象舞台一般明亮,蘇沃野不但看到了台上那姑娘的眉眼,而且還看到了那些玉一般晶瑩的長指甲……。
從那天晚上起,蘇沃野開始留心市歌舞團的演出消息了。無論市歌舞團在本市什麼劇場演出,蘇沃野必定騎著那輛雅馬哈摩托車準時趕到。不管買到了什麼位置的票,蘇沃野總是要站在舞台邊上,從那個偏斜的角落默默地注視著這個彈琵琶的姑娘。
蘇沃野總是這樣傻傻地看到終場,然後傻傻地獨自離去。
出事的那天是在工人文化宮,蘇沃野看完演出,覺得肚子有點兒餓。鄰近的小街上有夜市餛飩攤兒,他想騎著摩托車抄近道繞過去。那近道經過文化宮禮堂的後門,當蘇沃野的摩托車突突地噴著氣來到了禮堂的後門時,他發現那裏人頭攢動,喧嚷聲幾乎蓋住了他的摩托車聲。
蘇沃野好奇地擠了過去。
通向後台的那扇小門有一個高高的台階,那裏亮著一盞昏黃的小燈。蘇沃野意外地看到柳琛驚惶失措的臉出現在那燈光之下,她被幾個小夥子圍著、扯著,外麵是看一群看熱鬧的人。
“喂,美眉,你就賞個麵子吧。”
“不就是一起吃個晚茶嘛。”
“嘻嘻,咱們還能吃了你?”
……
蘇沃野聽出來了,那幾個小夥子想強邀柳琛跟他們一起去宵夜。
蘇沃野聞到了酒氣,他們是喝了酒的。
突如其來的衝動和靈感湧了上來,蘇沃野分開圍觀的人群,擠到了圈子中間。
“喂,柳琛,對不起,我來晚了。”
他的出現讓那幾個小夥子安靜了片刻。
柳琛審視著他,目光是遲疑的,猶豫的。
“也就晚了五分鍾吧,”蘇沃野煞有介事地看了看手表,“摩托車沒油了,去了趟加油站。走,咱們回家。”
蘇沃野伸手去拉她,柳琛卻本能地退了退。
“媽的,她根本就不認識他!”
“瞎摻和什麼!”
“裝孫子呀?”
“揍他——”
那幾個小夥子一起衝了上來。在柳琛麵前,蘇沃野當然是要英雄一下的。可惜他頂不住那麼多拳腳,他被打慘了。
柳琛叫著,“別打了,別打了!”有人掛電話,報了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