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鳳英見兒子一個人回來,就多嘴多舌:“怎麼,沒請動吧?”
章軍冀的情緒正好,想逗逗老娘,就裝出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又逼真地歎了口氣,說:“嗨,人家小姐不賞臉哪。”
沈鳳英一見兒子這副沒出息的樣兒,氣就不打一處來.不覺嗓門就高了八度:“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結婚不到半年,就被老婆治成個店小二。以後啊,還有你的好,等著瞧吧!”
章軍冀正要說話,就聽見房門“咣”的一聲巨響,心裏大叫“壞了!”跳起來就往門外奔。
晚矣!隻聽見排山倒海的樓梯響,不見人的影子―他知道,除了他當連長的老婆,別人的老婆是鬧不出這麼大動靜的。
沈鳳英“怎麼啦?怎麼啦?”地跟了出來,見兒子衝荇樓梯發愣,就伸手扯了把他的袖子。這一扯不要緊,把兒子的驢脾氣給扯了出來。兒子一甩胳膊,扭頭衝她喊:“怎麼啦,怎麼啦,問你自己怎麼啦!”
沈鳳英站在那兒,不覺就濕了眼睛。
吼完,章軍冀就後悔了。無奈,那吼聲像嫁出的閨女潑出的水,想收是收不回來了。
母親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間,反手關上了房門。母親關門的神態似乎不僅僅是關了一扇房門,母親好像還關上了另外一扇門。
那是一扇什麼門呢?章軍冀比較難受地望著母親關死的房門,想著這個不太好受的問題。
母親關死的房門是萬萬敲不得的。他知道母親的脾氣,這個時候敲門,不但徒勞,反而會招來一通臭罵,章軍冀自然不敢捅馬蜂窩。
其實,這個時候章軍冀最想做的還不是敲母親的房門,章軍冀此刻最想十的事是撒開雙腿,去追負氣而去的妻子。他知道,這個時候追到連裏去賠個笑臉,是很有必要的,怛他不敢。章軍冀清楚地知道,敲母親的門頂多是白費工夫甚至討一頓罵;而出了這個家門去追老婆,性質就要變了。這有點像七個世紀流行的那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是不可以調和也不可以造次的。
章軍冀回到自己房間,輕輕地拿起電話,輕輕地撥號,很有些電影電視裏那些深入虎穴的地下工作者的味道。電話通了,他捂著話筒悄悄地說:“找你們連長。”
小文書在電話裏頭喊:“連長,章大哥電話。”李連長的聲音驟起:“告訴他,我不在!”章軍冀討了個沒趣,很沒意思地掛了電話,不知該幹點什麼好。該他幹的,要麼幹不得,要麼沒法幹,把個一米八五的章軍冀愁的,竟然在客廳裏踱起步來,像他父親活著的時候那樣踱步。隻不過,老章踱步是考慮工作,小章踱步則是一籌莫展。
第二天一早,荸軍冀洗漱完畢直奔飯桌,見飯桌上一無所有地空蕩。把頭探進廚房,冷鍋冷灶地一派蕭條。他想起了昨晚上的事件,回頭一看,母親的房門依然緊閉。章軍冀嚇壞了,一個箭步上去“哼吟吟”敲起門來。
“誰呀?”母親明知故問的聲音底氣似乎很足。章軍冀鬆了一口氣,賠著小心問:“媽,你沒事吧?”“死不了!”母親硬著聲音陰陽怪氣。
章軍冀在母親的門外站了一會兒,娘兒們似的歎了口氣,夾起皮包上班去了。
沈風英站在窗前,望著兒子怪寂寞的背影,心裏怪不是滋味的。她有些後悔,擔心兒子一無所有的肚子。
一個上午,沈鳳英什麼也幹不下去,耳朵裏一聲聲全是兒子的吼聲。這吼聲,昨晚在她耳邊響了大半夜,攪得她一晚上也睡不安生。現在她箅知道了,兒子翅膀硬了,聲音自然就衝了。怪不得人家說:有好媳婦就有好兒子,沒有好媳婦就等於沒有好兒子。這個兒子,算是白養嘍。
她走到陽台,看到樓下花園裏聚著幾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老太婆。上午的陽光很好,很溫暖地照在那一顆顆染過和沒有染過的半百的頭上,隨意鬆弛的身子證明了她們在陽光下的愜意。
沈鳳英早就想加入到這個言論自由暢所欲言的群眾團體中,可惜她找不著走進去的理由。按理說,那小花園是公家的,陽光是大自然的,老太婆們是自發聚到一塊兒的,隻要她沈鳳英願意,隨時隨地可以聚過去。可惜,沈鳳英卻一直聚不上去。
沈鳳英是脫了軍裝離休的老幹部,是那種上了解甲歸田的檔次的。這就不同於小花園這些從工廠從商店退下來的職工們,甚至,這裏.有些人連職工都不是,就是些從農村出來的隨軍家屬。平時,沈鳳英是很自覺地把自己與這些人區分開來的。現在,想湊過去,恐怕就沒那麼容易了。起碼沈鳳英自己就不容易。想,是一檔子事,自尊心,又是另一檔子事,不挨邊的。
今天不知怎麼回事,沈鳳英格外想湊過去。站在陽台上望了一會兒,沈鳳英的身子就不聽自尊心使喚了,出門下了樓。
當然,沈鳳英是不會直奔過去的,這點腦筋她還是會動的。她假裝要上服務社買東西,手裏還提了個買雞蛋的籠子。走近花園,她放慢了腳步,朝其中一個熟麵孔投去深情的注視。那熟麵孔果真就上了鉤,用手拍著長條木椅,滿臉堆笑地邀請道:“來,過來坐會吧。”
於是’離休老幹部沈鳳英就半推半就地坐到了人民群眾當中。一個穿戴很過時的老太婆,正在數落她的小兒媳婦。她拖著長腔先“咦”了一聲,像豫劇裏的道白。她咦道:“那小妖精上個星期染了個紅頭發,像個紅毛妖精,要多醜就有多醜。可那小妖精卻美得不行,回到家啥也不幹,先抱著鏡子照個沒完沒了。”又一臉神秘地問:“您猜猜,染那個鬼頭花了多少錢?”不等別人猜,河南老太婆就搶先告訴大夥:“六百多!俺那娘吔嚇死人了!”
馬上,鮮花盛開的花園裏“嘖嘖”聲就響成了一片。有人馬上就換箅成豬肉和雞蛋的價錢,“嘖嘖”聲再次響起。
離休老十部沈風漠看出來了,這個花園裏的這些老太婆,議論兒媳婦已經是蔚然成風了。這對沈鳳英來說,真是件瞌睡了有人塞了個枕頭的事兒。在這種氛圍下,有這種心情的沈鳳英怎麼可能光聽聽就箅了呢?那平日裏積壓在心裏的一樁樁,一件件,全都湧到嘴邊,排著長隊,等待著魚貫而出。
隻是,沈風英還不習慣跟人民群眾攪到一起說話。她要等著大家都說得差不多了,住了嘴的時候,再鄭重一點說。起碼,這也是—種待遇,壓軸嘛。
“老沈,”那個熟麵孔突然對正等得著急的沈鳳英說,“還是你老沈有福哇,娶了個好媳婦。看你那兒媳婦,要個有個,要樣有樣,脾氣又好,見人笑眯眯的透著和善。聽說還是個女連長,老沈你這是前世修來的福啊。”
“可不!”“就是!”老太婆們一致附和,幫助熟麵孔征實老沈的福氣。她們說起老沈在機關當參謀的大兒子,說起老沈在深圳做生意的小兒子,說起老沈在上海教書的女兒,甚至,還說起了老沈在八寶山的老伴。
老沈沈鳳英被老太婆們劈頭蓋腦地一通猛誇,那一肚子整裝待發的控訴反而不好說了。沈鳳英的心情可想而知。
回到家,沈鳳英越想越氣:怎麼,你們個個的兒媳婦都不是東西,單單就我沈鳳英的兒媳婦沒毛病呢?她好不好,有沒有毛病,是我知道還是你們知道?到底是些職工家屬,眼窩子就是淺,光看著笑眯眯的就覺著好。在外邊,淮不是笑眯眯的?誰能不笑眯眯的?生了一會兒職工家屬們的氣,又生自己的氣:你也是,讓人家三言兩語的好活就生生把嘴給封上了,多大年紀了?還有這種害死人的虛榮心!
連長李冰坐在領班台上檢查值勤情況,她戴著耳機在監聽話務員們的工作。大半個上午,那千篇一律的接轉程序令她昏昏欲睡。
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進入她的耳膜,婆婆!她一下子來了精神,她聽到婆婆在報電話:“上海的556773,找章軍寧。”
婆婆的聲音消失後,李冰在想:婆婆找大姑子有什麼事呢?這個時候一定不會是單純的問候,婆婆肯定要告狀的。告誰的狀呢?
李冰就不用往下想了。
李冰走到掛號台,找出婆婆那張話單,坐到一個機動台上,從上海台席上要了一條一類上海線路,先把號碼報給上海總機,又撥通自家電話,用標準的工作用語告訴婆婆:“沈同誌,您要的上海長途來了,請聽好。”
婆婆沈同誌沒想到這麼快長途就通了,高興得一個勁地說謝謝。她哪裏想得到,要禍起蕭牆了。
李冰把手抱在胸前,冷著一張臉,專心致誌地等著上海總機接來大姑子章軍寧。
章軍寧來了,她問:“誰呀?”婆婆馬上說:“我呀,軍寧。”
接著,婆婆就問軍寧最近怎麼樣:胖了沒有?瘦了沒有?吃得好嗎?睡得好嗎?工作累不累?順不順心等一裏問題;接著,又問了軍寧的女兒貝貝一裏問題;接著,又問了軍寧的丈夫王剛一裏問題;接著,又問了軍寧家那條叫賽特的狗一串問題。
婆婆跟大姑子羅哩卩羅嗦地說著家長裏短,聽得李冰怪沒情緒的。正覺得掃興,就聽大姑子問:“他倆怎麼樣?”李冰的精神一振,知道自己進人話題了。
婆婆先很深地歎了一口氣,苦大仇深一言難盡的樣子。隻這一口氣,就把李冰氣得夠嗆。
大姑子在電話那邊忙問:“怎麼啦?媽,誰惹你生氣了?”婆婆歎著氣說:“還有誰?你說還能有誰?”於是,婆婆就從那天晚飯的餃子說起,說到那兩口子在電話裏議論她是更年期,又說到李冰在門外偷聽她說話,最後說到了兒子軍冀那一聲吼。
李冰聽著聽著就覺著奇了怪了:怎麼事情一到婆婆嘴裏,理就全跑到婆婆那邊去了呢?還別說,婆婆說的基本都是事實,沒加什麼,也沒減什麼,怎麼同一件事情,角度一換,黑白就全顛倒了呢?
大姑子在上海勸婆婆:“媽,你別跟他們一般見識。軍冀也是,這剛結婚才幾天,就變得這麼沒出息。”
婆婆急忙在北京替兒子打抱不平:“不怪軍冀。你沒聽人家說嗎,有好媳婦就有好兒子,沒好媳婦就沒好兒子。怪就怪媽命不好,沒有攤上好媳婦。”
接下來,炒股的娘倆開始討論股市,互通情報,當大姑子告訴婆婆一隻績優股,婆婆去找筆記股號的時候,李冰一把扯下塞繩,掐斷了北京和上海的通活。
人在生氣的時候,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情,特別容易出來湊熱鬧。連李冰自己都想不到,她的心裏頭,積壓了這麼多對婆婆的不滿:平時不太在意,有個事情一引發,馬上就不可收拾了。
初次見麵時,婆婆就挺著筆直的老腰,一口一個章部長地回憶著往皆的輝煌:起初李冰沒覺得什麼不妥,聽多了,心裏就起了膩歪,覺得這個未來的婆婆是在用昔日的權勢壓自己。她心中好笑:此一時的章部長不比彼一時的章部長嘍,此時在八寶山小木盒裏的章部長,甚至比不得她這個小小的上尉連長了。當時的李冰真想把這惡意的念頭說給未來的婆婆聽,可惜李冰沒有這個膽量。她隻好把從朱來的婆婆那裏受到的壓抑,發泄到未來的丈夫身上:“真想不到哢葶軍冀,我一不留神,就嫁入了豪門。”
準備結婚的時候,婆婆語重心長地對忙碌著婚事的他倆說:要新事新辦,不要大操大辦。還說:我們這種家庭,要注意影響,要帶頭移風易俗。
李冰本來就沒想大操大辦。她對婚事沒什麼經驗,家又在外地,連該辦什麼尚且搞不清楚,更不要說大操大辦了。婆婆一席虛偽的語重心長,惹得她好煩。她對章軍冀發牢騷:“你媽真虛偽呀,說什麼我們這種家庭要這樣要那樣的,我還不知你媽?她是手黽沒錢,沒法子大操大辦,隻好移風易俗,隻能新事新辦。其實,這也沒什麼,像我們這種吃死工資的人家,沒錢是正常的,有錢反而就不正常了。我就是納悶,你爸都死了這麼多年了,你媽怎麼就不能有一顆平常心呢?”
李冰發現,自己每次生婆婆的氣,總是要拿婆婆的兒子試問。她總能把在婆婆那兒生出來的氣,撒到丈夫身上。有一次把章軍冀給惹急了,眼一瞪說李冰:“我媽的事你幹嗎老是朝我發脾氣?”李冰心平氣和地說:“那好吧,以後有事我直接找你媽說去。”嚇得章軍冀忙說:“那箅了吧,你還是對我說吧,我就豁上去讓你說了。”
李冰撥通了章軍冀的電活,把他媽和他姐的通話傳達了一遍,個別地方還加重語氣添油加醋了一番,以便章軍冀能夠跟她一起同仇敵愾。誰知章軍冀聽著聽著就煩了,說她:“你也是,閑得沒事聽這些幹嗎?你這不是在找氣生嘛!還說我媽偷聽電話,你怎麼也偷聽起電話來了?”
李冰直著嗓門說:“我這怎麼能箅偷聽?我這叫監聽,話務守則上允許的。”
章軍冀說:“話務守則上規定,監聽不超過三秒鍾。請問,你聽了多少個三秒鍾?”
李冰說:“我這頂多算是監聽過長,不像你媽,有預謀,有步驟。”
章軍冀說:“行啦,行啦,你倆半斤八兩,算是扯平了。”李冰說:“哎,我跟你媽可不一樣,你媽是有意偷聽,我是無意監聽過長,怎麼會半斤八兩?根本就是兩種性質。”
章軍冀說:“什麼事,一到別人身上,都是故意的,一到你自己身上,就成無意的啦。”
李冰說:“嘛!到底是血濃於水的一家人哪。別忘了,她們也罵你不是東西啦。”
章軍冀被氣笑了,說:“我真算服了你們了。不是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嗎?咱倆箅修了一千年才睡到了一起,照此推箅,你跟我媽起碼也得修他個五六百年吧?你們怎麼就不能像母女倆一樣相親相愛,怎麼老給我添堵呢?”
李冰也笑了,說:“這就要怨你了。你想呀,我倆本來就不是母女,因為你的關係,硬成了母女。你說,這強療的瓜能甜嗎?”
章軍冀在電話裏歎了口氣,有氣無力地說:“你在連裏不是挺能團結同誌的嗎?老婆,我求求你,把我媽當成普通同誌團結了唄。”
李冰的母親要到廣州的大女兒家去,到北京來坐飛機。吃午飯的時候,李冰問章軍冀到火車站接站的車找好了沒有?章軍冀回答說找好了。李冰又問,明天上機場的車找好了沒有?章軍冀嘴裏塞著東西,含糊不清地說來得及來得及。李冰提髙了嗓門說,看你這個人,幹個事怎麼這麼沒譜?什麼事都來得及來得及的,到時候抓不著車又該急得什麼似的。
沈鳳英在一旁心裏很不是滋味。她就想不明白:這夫妻之間,怎麼搞得像個上下級似的?動不動就指手畫腳的,真讓人看不下去。退一步講,他兩口子之間如果真論起上下級關係來,也該兒子是上級呀。兒子是校官,她才是個尉官,世上哪有尉官指揮校官的道理?再說了,這祖輩傳下來的規矩是夫為婦綱嘛,哪有她個女人家咋咋呼呼的道理?看她訓兒子那架勢,像兒子是她拉扯大的似的,真是的!
沈―搭腔說:“都吃飯都吃飯,吃完了飯再說也不遲。”媳婦李冰住了嘴,兒子章軍冀卻缺心眼地偏不住嘴,順著他媽的話狐假虎威:“就是,就是,明天的飛機急什麼。”
李冰用大部分的白眼珠望著丈夫這隻紙老虎:“急什麼?好,我不急,明早找不著車,再找你箅賬!”
章軍冀剛要開口,他媽沈鳳英又一次挺身而出,說:“找不著怕什麼,外邊有的是出租車,大街上招手就停。坐得起飛機還坐不起出租嗎?”
李冰停下棋子,不去看禍從口出的婆婆,卻偏偏用一雙冷目去找老老實實吃飯的丈夫。章軍冀略帶歉意的眼睛正等在那兒,一個勁地向她暗送秋波。
下午五點多鍾,李冰和章軍冀從火車站接母親回來,見婆婆已經忙活出一桌子豐盛的飯菜,盛情地等待著親家。李冰看著飯桌上大盤子小碟子,再看著婆婆拉著母親的手問長問短的樣子,心裏頭受了感動,忙手腳不閑地幫忙。
婆婆從櫃子裏取出了一瓶洋酒,非讓李冰的母親嚐嚐,說這足她家章部長的一個老部下從國外帶回來的。李冰的母親很實在地撲上去,堅決不讓打開,並一個勁地說:“可惜了,可惜了,我又不會喝酒。”越是這樣,婆婆越是要堅持打開,並一迭聲地說:“可惜什麼?自家的人喝可惜什麼!”
章軍冀拿出啤灑杯,婆婆忙擺手說:“不行!不行!換高腳杯!”
李冰的母親說:“別麻煩了,用什麼都一樣。”婆婆說:“怎麼能一樣呢?喝洋酒是要用高腳杯的,這是有講究的。”
母親有些不好意思,訕訕地問:“是嗎?”婆婆朗著聲音答:“可不。”
章軍冀在一旁悄悄地對李冰耳語:“你看,我媽對你媽多熱情。”
李冰看了眼章軍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二李冰在廚房裏聽丈夫問怎麼倒這麼點?又聽婆婆說你懂什麼,說洋酒不是喝的,是品的,又說隻有中國的土包子才把洋酒當啤酒喝。
李冰出了廚房,見婆婆在冰箱前砸冰塊,見每個高腳杯裏那丁點貓舔一口都要見底的珍貴的洋酒,見母親在洋酒麵前的拘謹,一股火,不知從哪兒來,也不知往哪兒去,反正有些失控。就大步走到餐桌前,裝著一副什麼也不知、什麼也不懂的樣子,抓起洋酒瓶,挨個杯子一通猛倒。動作之利索,速度之快,簡直可以用“迅雷不及掩耳”這個詞來形容。等婆婆托著敲好的冰塊轉過身來,正看見李冰把成了空瓶子的泎酒瓶放下。婆婆沈鳳英的心一揪,縮成了一團。
婆婆沈鳳英的精神頭顯而易見地枯萎下去,李冰知道,婆婆一時半會兒是振作不起來的,心裏頭就有了一些歉疚。李冰不時地給、婆婆夾菜送肉,賢惠孝順的樣子,令坐在一旁的母親驕傲。
母親實心實意地對婆婆說:“親家,我這女兒就交給你了,她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你就把她當做自己的女兒,該說就說,該罵就罵,不用客氣。”
婆婆有氣無力地應迫:“不客氣,不客氣,我不客氣。”母親又說:“我這女兒啊,在家老小,哪都好,就是脾氣強了點,像他爸。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還請親家多擔待著點。”婆婆強打起精神點頭:“不不,她挺好的,挺不錯的。”見婆婆這樣,李冰心裏愈發過意不去了,真想把喝進肚子裏的洋酒再給婆婆吐回到那個精致的外國瓶子裏去。
母親不清楚身邊的急流暗礁,把洋酒當成了國產葡萄酒,勸她一次,她就大口喝一次,一會夫,杯子就見底了。
李冰沒話找活,問:“媽,大熱的天,你往廣州跑什麼?”母親的臉被外國鬼子的酒搞得紅彤彤的,舌頭好像也鬆了許多,在初次見麵的親家麵前,不合時宜地什麼都說:“哎!要不是你那不是玩意的嫂子,我怎麼會這個時候到南邊去遭這個罪?”
還沒等李冰問為什麼,沉默了許久的婆婆搶先問出了“為什麼”。李冰敏銳地意識到什麼,可惜晚了,什麼都阻止不了喝了洋酒的母親了。母親像那些沒心沒肺的洋人一樣,嘰裏哇啦地一通長篇報告,把李冰的嫂子、她的兒媳婦說得一無是處體無完膚了。
李冰的婆婆在李冰的母親的不幸麵前,一點一點地緩過勁來,振作起了精神。她一邊殷勤地給親家夾菜,一邊在親家將住嘴的時候,不失時機地問上些:“不會吧?”“怎麼可能呢?”這樣一些煽動性極強的話。把李冰在一旁急的,恨不能像黃繼光堵槍眼那樣,去堵住婆婆那張不懷好意的嘴。可惜,李冰沒有黃繼光那種大無畏的勇氣,隻能眼巴巴地看著婆婆在前邊循循善誘。
婆婆假裝少見多怪:“不會吧?還有這麼不懂事的年輕人?”母親可在洋酒的拘謹上翻身了:“怎麼不會?現在的年輕人,不比我們年輕那時了,她們才不管什麼長幼尊卑呢,一個個眼睛都長在頭頂上,少教著哩!”
婆婆歎了口氣,搖了搖頭,意味不明,高深莫測。母親則意猶未盡,滔滔不絕:“親家呀,咱們這代人才倒黴呢。年輕的時候有婆婆吧,受婆婆的氣;好不容易等咱們熬成婆婆了吧,這世道又變了,成了兒媳婦的天下了,又要受兒媳婦的氣,你說倒不倒黴?”
婆婆沒表示同意,也沒表示不同意,隻是盯住兒媳婦李冰看了一眼,這一眼看得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