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56
我是一棵不正的苗,這棵苗本來不應該誕生,但卻玩強地生長出來,並在風雨中長大。
我的出生令人難以信服,我媽媽48歲那年生了我,按女性的生理周期推斷,這個年齡應該是停經絕經的年齡,孕育生命的機會微乎其微,可我的生命偏偏誕生在她不可能孕育生命之時。這在當時,也算是一個奇聞軼事了。放在今天來看,真的不算什麼。晚報上有篇社會新聞報道:一位53歲的老婦,圓了生孩子的夢。彩色的巨幅照片上,老婦躺在床上,枕畔是活脫脫的嬰兒,還有她老實巴腳的丈夫。
我媽媽溫晴很少提及生我的那段曆史,也許這是最令她傷心之處。我也沒怎麼問過,我媽媽一旦聽到我問這些事,她就會板著一張滄桑的老臉怒目圓睜,我知道她是真正動氣了。她的臉板起來的時候皺紋好像減少了,但氣色卻是血色黃昏。
我隻好悄沒聲地溜出屋,躲得遠遠的,等她的氣消了,再悄沒聲地回來。
我的思維在媽媽這段曆史上打了盹,我必須知道一些什麼,否則我是無論如何也難以展開想像的翅膀。我還是要求助於那本舊相冊,我的目光隻有在舊相冊裏興奮的時候,想象力才能鮮活起來,就像長了翅膀的鳥,一會兒飛向天空,一會兒又翱翔在大地。
早晨,我媽媽又去公園裏唱戲了。
她下樓以後,我看了看她的背影,估計是再也不可能因忘了帶什麼而返回來了。我悄悄把那隻皮箱打開,拿出相冊,翻到最後,有一張我兩歲時的照片,我在媽媽的懷裏,媽媽抱著我,臉看上去憔悴,背景是幾間老舊的平房,媽媽憔悴的臉上一副無望的表情。
七十年代中期雖然不像六十年代末那麼喧囂了,但政治運動並沒有結束,我媽媽帶著我這個政治運動的產物離開了生活了十幾年的小鎮,到了這座曆史悠久的城市。
城市在長江下遊,地處三角洲區域,是一個曆經六個朝代的古都,金粉的殘屑可以鋪滿城市的每條馬路,但都被穿城而過的河流衝走了。
我媽媽喜歡這座城市,是因為它有許多地方讓人想起上海,我媽媽在這座城市可以聽到她喜歡的昆曲和京劇,還可以隨處買到她寫字的筆墨紙硯,當然這都是後話,時代翻天覆地以後,我媽媽才有機會重蹈她的才藝,但她老了,上台擺弄水袖的力氣一點也沒有了。
現在,我要考證我媽媽孕育我和生養我的這段生活,那一定是一段艱辛又不願意被人知道的生活。
我順著照片的思路展開想像。
工宣隊長在小鎮一直住到文革後期,時間已經進入了七十年代,標語口號漸漸減少了,人們鬥爭的瘋狂心態開始趨於平靜。
工宣隊撤退之前,隊長跟溫晴談了一次話。他們沒有在茶樓的床上談,而是來到小鎮的一座拱橋下,那是一個月色澄明的夜晚,水裏泊著金色的月亮。溫晴看著水裏的月亮,美好的心情忽然湧了上來,她想起幾句京劇道白,有點滑稽的道白,忍不住順嘴溜了出來:“月兒彎彎照樓台,樓高還得掉下來,今日遇見張二嫂,給我送條大魚來。”
工宣隊長聽罷,麵孔忽然嚴肅了說:“肚子裏的封資修黑貨還是沒有清理掉啊,要不要把你再從頭批判一回?你們這些人啊,都是頑固不化的。”
溫晴聽工宣隊長這麼說,心裏的情致立刻沒了。她掉過身子背對工宣隊長,感覺眼前這個男人從裏到外都革命化了,便覺得很無聊,如果他再失去床上的情調,連動物的本能都要喪失了。
工宣隊長見溫晴不理自己,內心又感到很沒趣味,便伸手拉拉她的衣袖說:“你就這個態度對待一個工宣隊長嗎?這幾年如果不是我在政治上給你把關,你早就蹲大牢了。你不清不白的曆史和那滴在領袖額上的墨汁,都是要命的事啊!如今,你看我要走了,對你所在的小鎮沒有用了,就改變態度了。告訴你吧,我隻要扔下幾句話,仍然可以給你弄個反革命帽子戴,你以為你是誰呀?!”
溫晴聽工宣隊長這麼說,隻好把身子轉過來,對著他的臉看了半天。
工宣隊長說:“全身都讓你親熱夠了,還有哪個地方不熟悉?”
溫晴笑笑,意味深長說:“全都熟悉也全都不熟悉。”
工宣隊長立刻問:“你這是什麼話?”
溫晴正兒八經回答:“熟悉的是你的身體,不熟悉的是你的心。”
工宣隊長挺直了身子說:“我這顆心是黨心,怎麼能讓你熟悉呢?讓你這類人熟悉了,黨還怎麼開展工作?”
溫晴變了腔調說:“你能不能凡事不跟政治扯到一起呀?過不了多久你就要離開這裏了,這麼多年,你我睡在一張床上,難道你對我就沒有一點留戀?”
工宣隊長看看溫晴,“我留戀你什麼?我在上海有家有老婆。這麼多年你靠近我也是靠近黨,如果不這樣,你能有今天嗎?你是為了自己的生命才靠近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