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出嫁 (1)(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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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那個潛入我生命的夢幻般的夜晚,真就成了我生命裏的夢幻。在那個夜晚就要結束之前,許妹娜站在離車兩米遠的地方,用冰冷的顯得有些陌生的聲音跟我說:“吉寬哥,從明天開始,你再也不用拉俺了,再有三天,俺就結婚了。”

她說出的,不過是郵局打通那個電話之後一直要跟我說的話,可是,當時沒說,這句話再度出口,就不是簡單的一句話,而是拉響在我身體裏的重磅炸彈,我甚至聽到它在我心底炸開時的那聲劇烈的轟鳴。她當時沒說,本是我的陰謀,可是,經曆了那樣躁動不安的白天和那樣月光如水的夜晚,我把這陰謀完全寫在了許妹娜身上。我就像一隻丟失了剛叼到嘴裏獵物的野狗,在寂靜無聲的屯街上大喊:“為甚麼這是為甚麼――”

可以想見,一隻野狗的嚎叫是如何驚動了那些正在安睡的家狗,它們的叫聲不但把雞吵醒了,把天吵亮了,還把歇馬山莊吵得人聲鼎沸。第二天,幾乎是全街人都在談論一件事。

“夜裏是狗叫還是人叫?”

“好像又是狗叫又是人叫!”

正在做早飯的母親,跟院子裏走來的什麼人說:“他後半夜才回來,誰知他上哪去了?”

這時,隻聽二嫂的聲音響在院子裏:“上翁古城啦,人家許妹娜大後天結婚,他拉人家去辦嫁妝回來走錯了道。”

消息傳播居然如此之快,可見許妹娜昨天的丟失,是怎樣驚動了村裏的人們。事情一定是這樣的,二嫂親自製造了那個秘密,夜裏,她就和許家人一樣,深受熬煎一夜沒睡,聽到狗叫,她一早就跑到了許家。而為了有效地封鎖那秘密裏生出的秘密,許妹娜在報出那個讓所有人都震動的新聞之後,編出了走錯道的謊言。實際上,有三天後結婚的新聞墊底,有沒有謊言都不再要緊了。人們的熱情,尤其二嫂和呂素娥,早就被新的日程添滿了。二嫂走進我的家門,對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麼隻字不提,在堂屋大聲跟母親說:“快叫吉寬起來,後天許家安桌請客,他還不得去幫忙!”

母親趕緊附和二嫂:“可不得去幫忙唄,許家能有這一天,可是大事!”

我知道母親指的大事是什麼意思,在她心裏,許家和我們家一樣,都屬於那種被人看不起的、日子過得沒有氣象的人家,而歇馬山莊日子過得最紅火的倒置房裏的本家三嬸,正是她的妯娌。妯娌是天生的敵人,要是妯娌之間的日子還有什麼差別,那暗中的較量就無時不在了。許家也有了這一天,雞窩裏飛出來金鳳凰,等於給所有的雞窩都長了誌氣。二嫂正是了解母親,才一進門就大呼小叫。

不過,母親沒有馬上叫我,母親痛恨我的懶,也最心疼我的懶。她主要是心疼我沒有老婆。她沒有老婆的兒子惦記上了人家的老婆,這她萬萬沒有想到。

整整兩天,我沒有離家,我把我埋在土炕上的被子裏,以感冒的名義。我不願幹活,因為不願幹活而不願過白天,可是大白天的躺在炕上還是少有的事,如果我還想偷懶耍猾,那一定是趕著馬車上山下田,不管躺在車上,還是躺在地壟裏,總之要在野外,我不願意看到七十五歲的母親整天為我憂愁、歎氣。母親常常是一看到我就不住地歎氣。仿佛家裏有一個光棍兒子是她最大的心病。然而,在一隻乖乖的小獸就要永遠地離開我的時候,我根本顧不得那麼多。我隻有老老實實躺在家裏,才能真實地感到她的存在,就像某個時辰,我隻有靜靜地不說話,才能感到一種氣息的存在一樣。

她的嘴唇,是那麼涼滑,就像秋後才從山上采下的蘑菇,她的胸脯,是那麼滾燙,恍如被陽光爆曬的馬背,而她的呼吸,她濕漉漉的肌膚,簡直讓你魂不附體。在被窩裏,我一遍遍溫習著我的魂不附體,我用被蓋住腦袋,將自己深深地陷入黑暗中。黑暗的最大好處,是會讓過去的時光重現,而在那重現的過去裏,黑暗卻遠離了它混沌不清的本意,使許多事情呈現了立體的麵貌,比如翁古城商店裏的鑽石,馬車上散落又隆起的稻草,不但如此,它還使那立體的麵貌有了透明的色彩,比如那鑽石上閃爍的星星一樣的光芒。然而,當這星星一樣的光芒驅逐了被窩裏的黑暗,我居然一個激靈,猛地從被窩裏爬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