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原來指望你四哥你三哥,可是俺看了,他們都不行,你三哥人毛愣,你四哥沒主見,就你了。”
我手伸進衣兜,我很想從那裏摸出煙。盡管我不抽煙。
二哥說:“俺已是肝癌晚期,活不了幾天了,兩年前就查出來,俺跟誰也沒說。
一束強光從窗口反射進來,照在我的臉上,可是我卻覺得是一棵炸彈炸進來,炸在我的心上,使我幾乎喪失了問話的能力。
二哥卻不用我問,自顧說下去,仿佛這時不說,再沒了說的機會。二哥說,那時他天天感到胸脯發悶,以為是火大,就在工地邊的藥店拿牛黃解毒片吃,老吃老吃,藥店老板覺得不對,就問他哪裏不好,當他說出他的感覺,藥店老板說不能再吃牛黃了,趕緊上醫院查查吧。二哥這樣的人,不可能為自己的病上城裏的醫院,可是架不住那藥店老板,這個六十多歲的老人曾經是醫院大夫,他非逼二哥,說他領二哥去。二哥就真被他拖去了。結果,隻在一架機器跟前站了那麼一下,拍出一張片子,大夫就判了他死刑,說隻有兩年的活期。
二哥說完,把手從脖子上拿下來,轉給我,說,你看,這裏都長滿了。借著馬路反射進來的燈光,我看著二哥的脖子,那上邊看不出什麼,隻是靠近鎖骨的地方,有一些包塊。我知道癌症轉到淋巴也就沒救了,可是這沒救的是自己的親人我卻想不到。莊稼人命苦命濺,罰他出大力也就夠了,為什麼要這樣。
我不敢看二哥,我怕我哭出來。我想起前幾天喝酒時他說自己惡心。我說:“你為什麼不早說,為什麼還要出來幹,不在家陪陪二嫂?”
二哥又深吸兩口煙,吐著煙圈:“你是最小的,你沒挨過餓,你二哥餓怕了,你二哥這一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掙錢把肚皮填飽。”
“可是現在地分到家裏,糧基本夠吃,哪有填不飽肚皮的?”我有些激動。為二哥的愚昧愚蠢。
誰知我激動二哥一點都不激動,二哥說:“是能添飽肚皮,可是俺就是這德行,就覺得出來幹活,為家裏省點口糧心裏踏實。即省了口糧,又掙了孩子上學的錢,這不是一舉兩得!”
“可是你有病了,你知道自個有病了?”
“有病了更不能在家,俺不抓緊掙兩年錢你二嫂以後怎麼辦?”這時,二哥似有些激動,因為他的聲音有些發顫。二哥說:“俺最對不起的,就是你二嫂,年年回家她都哭著磨嘰不讓走。”
說到這裏,二哥說不下去,我也覺得有潮濕的東西淌出眼角。我眼前立即浮現出二嫂那張單薄的瓜子臉,那隻動不動就伸到你腋窩裏的機靈的手。二哥有自己的願望,二嫂也有自己的願望,二嫂的願望僅僅是兩口倆天天在一起。當然,二嫂後來有了變化,也覺得城裏好,那都是許妹娜事件的影響,要是二哥在家,身邊有個依靠,她絕不會那麼誠慌誠恐,至少,對進城的事她不會那麼敏感。
“俺去過一回錄相廳,”平息一會兒,二哥接著說:“也是你二哥這輩子做過的最不體麵的事,俺以為活一輩子,償償花心的滋味,可是俺什麼都沒成,俺這樣的男人做不了花心的事,一碰到別的女人的手就往上泛惡心。”
我想不到二哥會講這個,也許,是鞠福生跟他說了什麼,可是二哥接著說,“你跟許妹娜的事俺聽你二嫂說了,你記著,隻要心裏裝了個女人你就千萬不能有花心,有了,你就得罪人了,你得罪的人不是旁人,是你自個。俺這半年天天惡心自個。”
二哥知道我跟許妹娜的事,這讓我意外,但在當時,這樣的意外已經像盛夏裏蚊蟲一樣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二哥後邊的話,他的意思是,這半年,他天天受著折磨。
流淌在眼前的河流靜止不動了,它們變成一些細碎的光影,如同閃爍在河麵上的星光。遠處的燈火迷蒙一片,它們在夜空裏無邊無際,如同鄉村無邊無際的野地。這時,二哥的聲音再次響起,二哥說:“俺煩死了這城市,俺沒一天不想家去,俺天天想家去。”
就是這句話,讓眼淚在我的腮上流出一片濕漉漉的野地。
29
那天晚上,把二哥送回工地,我一個人坐102路汽車在外麵晃蕩了大半夜。我的眼前,是一片一片五光十色的燈火,是射線一樣通向四麵八方沒有盡頭的馬路,我腦袋裏轉悠的,卻是亂七八糟碎片似的鄉村,是深淵一樣深不見底的關於鄉村的回憶。不是經二哥提及,我也開始想家,這時,家在我這裏意味著什麼,已經形容模糊。我是說,我不知道在我和哥哥們的生活中,到底發生了什麼,才使我們走到如今有家不能歸的地步。在我的印象裏,二哥一直是安於土地的,就像他能在木板和瓦刀上玩出精致的技術,他在地壟裏也能玩出絕妙的花樣,修水渠他分得段落鑄得最結實表麵最光滑,備地壟他分的那些壟備得最勻稱,坐在父親的馬車上兜風,二哥的一手好活就是那風裏頭最美妙的聲音,這聲音是否美妙我原本並不知道,在當時的我那裏,某些鄉親們認為有價值的東西還不能深解它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