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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然我相信禍不單行的俗語,卻怎麼也不能想到,在營救黑牡丹計劃毫無進展時,我的二哥已經咽氣。
那一天,正好林榕真來到我的工地,不知是水紅的糾纏讓他對情感的東西產生厭惡,還是水紅的糾纏確實觸動了他埋藏心底的某種歉疚,從職業中專回來之後,林榕真再也不死守寧靜的工地了,他來我這裏不下三次,這是一段時間以來從未有過的事情。而每次來這裏,都跟我分析、探討營救黑牡丹的方案,比如她的前夫如果是食品公司的老板,我們是否挨個食品公司走訪一下,不一定非得找水紅;比如李國平的話是否可信,如果可信,要不要也幫忙掏掏腰包,出點錢來打點李所長。就在我倆為這些事情矛盾、猶豫、一疇莫展時,我的手機嘟嘟響起。
林榕真為我雇了一輛轎車,這有悖我的想法,租車單程五百元,坐大客五十都不到,可是林榕真堅決不讓。也許這是他對副總的待遇,也許是他對黑牡丹母女無計可施時,愧疚之意的另一種釋放,因為我上車時,他還扔給我五千塊錢。
五千塊錢家鄉人看不見,轎車卻是明晃晃閃亮在光天華日之下,剛到歇馬鎮,我就知道林榕真的決策將給我帶來什麼了。鎮商店門口,我下車買電池時,就聽有人喊我的名字,“吉寬!”定神看去,居然是從不跟我說話的吉成大哥。
我買電池的商店,正對著汽車修配廠門口,這麼遠就能認出我來,真是驚人的眼力。他認出我,喊一嗓子,接著就大步流星走過來。吉成大哥愧梧、高大,寬肩膀大臉盤,他相貌的出眾使他不管是和藹還是威嚴,都咄咄逼人,突出醒目。他的臉上漫出少有的笑,是那種有著某種光芒的笑,這光芒既在臉上,又在眼睛裏,但它一點都不尖銳,它讓你覺既熱氣蒸騰,又溫潤舒坦。關鍵是,他大老遠的,就伸出手。
就像小老板脫掉小老板的外殼,變成李國平,讓我感到某種虛假、不真實一樣,吉成大哥突然的熱情,讓我同樣有虛假、不真實的感覺。不過,這虛假和不真實你並不排斥,你不但不排斥且十分受用,因為當他的手握緊我的手,當握手時把我的名片遞給他,一種類似榮譽感的東西,迅速彌漫在周圍的空氣裏。
吉成大哥,不過是歇馬鎮上的一個廠長,不過是歇馬山莊和我們申家家族裏過得好的一個人物,可是不知為什麼,得到他的尊敬我會莫名其妙生出榮譽感。在此之前,我從不知道在一個還鄉的人那裏,榮譽感這麼容易就能生成。它好像躲在一個隱蔽的地方,專門等待某種信息的召喚。當吉成大哥問我“怎麼樣?聽說你幹得不錯”時,我的嘴激動得竟有些發瓢,支吾好長時間說不出話來。
我不敢說,吉成大哥對我的熱情一定來自於我身邊的轎車和名片,沒準,他早就聽說我被提為副總,但正因為他聽說,轎車和名片才具有向他證明一切的意義。也確實,他跟我握完手就把目光瞄向轎車,前後看一遍之後,非要把車引到修配廠的院子裏,讓工人把它擦了又擦才放我上路。
這是一個炎熱的正午,我讓司機把車直接開到東山崗的二哥家。有榮譽感在作怪,悲傷的情緒長時間出不來,尤其當三哥四哥呼呼號號在車前邊清理人群,讓大家為我讓路的時候,那仿佛迎接什麼大人物的隆重,使我兩腳著地時有騰雲駕霧之感。
出租車在門口調過頭就走了,院子裏幫忙的人聞聲出來,它已經消失在山崗下的遠方。從門口往二哥的欞疚走近,鞠廣大、鞠福生、厚運成,所有的男人都迎上來。城裏建築企業滑坡,使歇馬山莊男人們極少在平時就這麼齊全。鞠福生顯然在為二哥做棺材,臉上肩上滿是細碎的木屑,厚運成顯然是三黃叔命名的幫忙頭兒,正呼呼號號時接受了我回來的信息猛然轉身。他們和三哥四哥一樣,清冷地站在悲傷之外,清冷地衝我點頭。倒是女人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得不行,長長的哭韻裏拖著響亮的話語:這日子可怎麼過呀,可怎麼過呀。
我的悲傷,是在看到二哥和二哥的三個兒子時才漸漸浮出水麵的。二哥那張臉已經變形,已經一點都沒有了原來的模樣,顴骨刺愣著,鬢角處結著毛澡澡的菁苔一樣的痂瘡,樹葉一樣單薄的嘴唇微開著,露出裏邊泛黃的牙齒,讓我想起他說的,一直以來對饑餓的恐懼,想起他因恐懼而不願離家卻偏要離家的兩難心境。這時,跪在欞前的三個侄子嗚嗚哭起來,打碎了銅鑼一樣的聲音讓你聽了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將二哥的臉蓋上,走進堂屋,坐在堂屋地上的母親立即抱住我,從空闊的嘴裏發出的哭聲,空洞而駭人,仿佛她的整個日子都像她的嘴一樣空洞下來塌陷下來。要知道,即使我的父親去世,母親也沒有哭過,我離家的時候,她的牙齒還有十幾棵,可眼下已經光禿禿一片。而二嫂,喊了一聲吉寬,就背過氣去,讓你覺得她命運中的冤屈隻有向我抒發才有意義。
聽到母親哭,二嫂的喊,我的眼淚自然就下來了,騰雲駕霧的飄忽感自然就消失了。尤其,傍晚時分,吉成大哥來了,他進門不久,我的自進城之後極少回來的吉中大哥也回來了,飄忽感更是沒了蹤影。這並不不是說,他們回來,悲傷的氛圍就更加濃重,不是。事實恰恰相反,兄弟們的團聚,很快就把原本悲傷的氣氛變得有些喜慶,加上所有村裏幫忙的人都要留下吃飯,裏裏外外翻天覆地的忙活,二哥的死差不多就成了歇馬山莊的一個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