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在親曆了許妹娜因為被城市吸引,違背身體和情感的需要,非要飛蛾撲火嫁到城裏,而她的父母即使豁出女兒也決不改悔時,那年大年初一,在一盞燈的屁股上,看到黑牡丹因為想家而不得不守護父親送給的大繭時,在我剛進城因為無路可走變成垃圾,又眼看著鐵哥們因為城市女人的傲慢而失手殺人,不得不年紀輕輕就命送黃泉時,這種憎恨的種子就潛入地下了,隻是我還不知道而已;也許,在老虎向我講述他和林榕真剛進城睡火車站,早上去居民區的自來水管洗臉遭到毒打,在我經曆眼看著巨大的餡餅因為一句平起平坐的話轉眼間失去,不得不狗一樣去看四哥舅哥的臉色,在無柰闖入黑牡丹飯店,聽她講了她為了攻關而失去了女兒水紅對她的感情時,這種仇恨就已經發芽了,隻不過在蓄謀等待某種鑽出地麵的時機而已。實際上,正是寧靜的回來,寧靜導演的我與汪小薇的相見,揭開了覆蓋在心頭的泥土。這泥土之所以那麼容易就被揭開,是因為她們居高臨下的樣子,再一次讓我感受了某種劇烈的傷痛,那傷痛告訴我,城市世界壓根就不屬於我們……
或許,不排除還有這樣的原因,比如現在,我終於成了一個鑽到橡栗殼底部的橡樹蟲了,我看到了橡栗殼裏邊的風景了,那風景美不美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真正鑽探到橡栗殼低下,一筆大錢正在我的手下運作,離回家的日子沒有多久了,我因此而終於有了憎恨的勇氣,有了憎恨的資格,是這樣嗎?
我不知道。
反正,在那樣的日子裏,因為憎恨,除了裝修工地,我看哪哪都不順眼,城市的空氣是混濁的,很少能看到晴朗的天,城市的馬路是混亂的,很少有清潔的時候,城市的高樓就像寧靜和汪小薇的眼睛,高傲又冷漠,很少露出和藹的笑。於是,質疑也就在混濁和冷漠的空氣裏扶搖直上了。
最初,我隻質疑為什麼要有城市,城市為什麼要吸引我們,成為我們追逐的彼岸?為什麼我,林榕真,許妹娜,二哥三哥四哥,還有黑牡丹,李國平,老虎,還有更多更多我不知道姓名的人,都要來到這裏?我們確有這樣或那樣的原因,比如我為了許妹娜,許妹娜、李國平為了他們的父母,林榕真為一雙手,我的二哥為了不再恐懼饑餓,三哥為了離開不是家鄉的海邊,四哥為了懦弱的性格受到保護,可是,難道除了城市,我們就不再有可去的地方?問題是,城市壓根就不是我們的彼岸嗬!我們來到這裏,我們的問題根本沒有解決,或者說,我們解決了這個問題,另一個問題又應運而生,比如我終於追到了許妹娜,我卻又要不時地懷疑她,她卻要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緒跟我治氣,讓我無法準確地把握她。我們其實剛剛從此岸來到彼岸,就發現彼岸又變成了此岸,就不知道到底哪裏才是彼岸?關鍵是,要是我們知道根本不存在彼岸,我們為什麼不能一直安然地停留在此岸,像黑牡丹的父親老程頭那樣……
後來,我的質疑隨著漫長的黑夜在一點點延伸,比如我想,是不是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彼岸呢,或者說彼岸根本不是一個什麼地方,而隻是一個、一個類似夢那樣的東西呢?它是不是隱在現實的遠方,生活的深處,就像夢隱在睡眠的深處,你一旦醒來,它就是另一番模樣了呢?比如吉成大哥,他倒沒有進城,可是他不也不能終止的向前追趕著麼?比如老程頭,他倒沒有離開鄉村,可是他對蠶作繭繭生蛾不也是一年又一年的盼望著麼?如果是,那麼,是不是不管是城市人還是鄉下人,都有自己永遠追不到的彼岸呢,比如那些將一片又一片高樓夷為平地,最後使它們變成一個又一個工地的城市的決策者們,還有那些因為總有新的大樓蓋起,不得不被追得搬來搬去的城市居民們,以及那些在一幢又一幢大樓裏工作著的人們……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