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2章 陽光下的紫雲英(5)(1 / 3)

“在公社社員中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和混亂。最起碼,對社員們的生產積極性,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因為郭從年畢竟是花家舍的設計師和締造者。盡管謠言在村子裏沸沸揚揚,我們從來都不相信它是真的。這是站不住腳的。你想想看,假如他真的去世了,省裏或地委當然會立即給我們派一個新的書記來。這事可不是鬧著玩的!更何況,每年的元旦之夜,郭從年還要向公社的全體社員發表一年一度的新年獻詞,他的聲音通過村裏的有線廣播傳遍千家萬戶。他的聲音那麼飽滿,那麼有力,一點也不像生病的樣子。他依然生活在廣大群眾之間,天天和我們在一起。可是他具體躲在什麼地方,也許,也許隻有101知道。”

小韶將一隻蓮蓬遞給譚功達。看他不敢伸手來接,就笑了起來,“傻瓜,這是真蓮蓬,不會紮手的。”

“誰是101?”譚功達掰開蓮蓬,從裏麵摳出一枚蓮子,放入嘴中——它的味道有點澀,但也有點甜。小韶刹那間變得臉色慘白,目光迷亂,似乎有些後悔剛才說漏了嘴。

“101不是一個人,它是一個組織……嗨,我怎麼跟你說呢?時候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明天一早我還得去山上打靶呢。”

“是軍事訓練嗎?”

“是公社基幹民兵的例行訓練。”小韶說。

她已拿過木槳,轉過身去劃水了。他們順著原路返回,船很快就到了岸邊。小韶先跳到岸上,拉了譚功達一把。他的手裏還緊緊地捏著那枚手絹,猶豫著要不要將手絹還給她。

他們沿著沙灘往前走,小韶似乎突然變得心事滿腹的,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白毛女》的演出早已散場,現在的打穀場上黑咕隆咚的,空無一人。他們走到通往向陽旅社的棧橋邊,譚功達停下腳步,向她告別。

“你們家住在什麼地方?”他順便問了一句。

小韶朝山上指了指:“你有沒有注意到快到山頂的位置,有一個大煙囪?”

“對,那是有一個大煙囪。”

“我家就住在煙囪底下,是公社分配的房子。”

“公社怎麼分配房子?是按照人口,勞動力,還是貢獻大小……”

“抓鬮。”小韶幹脆地答道。

“最後一個問題,”譚功達笑了笑,“那個煙囪是幹什麼用的?我到了這裏這麼些天,怎麼從來沒見它冒過煙呢?”

小韶再次咯咯地笑了起來,她的牙齒那麼白,那麼細。她的笑聲引發了村中的幾聲狗叫。

“不冒煙就對了,要是每天冒煙,那還了得。”

“為什麼?”譚功達一臉迷惑地看著她。

“那是公社的殯儀館。”

5

在黃昏的落日中,到達了銀集。已經是秋天了,樹上的葉子都黃了。這裏人煙稠密,市鎮卻很破敗。每一堵牆上都有紅漆刷成的標語,不時可以看見佩戴臂章的人在街上走過。他們看我的眼神怪怪的,雖然還沒有人前來詢問,卻似乎對我的來曆大為疑惑。心裏不免疑神疑鬼,因此不敢在市鎮上落腳。

鎮子往東約三四華裏,有一個大水庫。這個水庫比沒有完工的普濟水庫還要大得多。一眼望去碧波浩淼,似乎看不到它的邊際。我在水庫大壩泄洪閘一側的涵洞裏過夜。洞口有一叢野薔薇。我的身上還剩下八角錢,這八角錢還是前天我在一個磚窯廠搬了一天的土坯換來的。大概是出了太多的汗,我現在有點發燒,渾身骨頭痛。我隻有把臉貼在長滿苔蘚的洞壁上,才會感到清涼。如果水壩突然放水,我就會像一隻螞蟻頃刻之間被衝得無影無蹤。要是這樣倒好了。

人在病中很容易變得十分虛弱,有時候想想,還不如把自己交出去算了。這樣的掙紮對我來說毫無意義。可我心裏總覺得有點不甘心,卻不知道為什麼不甘心。也許是為了活著再見到你,可見到你又能如何?這是一個十分愚蠢的念頭,可我丟不掉它。躺在涵洞裏,我就會傻傻地想,要是此刻你在我身邊,該有多好!哪怕什麼話都不說。

我是一個孤兒,在這個世界上並沒有親人。我的父親在1950年以反革命罪被逮捕,隨後被槍決。我母親在得到消息的當天就用一根繩子把自己吊死在梁上,那天晚上,你知道,那天晚上就我一個人。母親的屍體被弄走了。可地上有一隻繡花鞋,還有一灘尿跡。那隻繡著蝴蝶的繡花鞋也是濕漉漉的。我抱著那隻鞋子,想到母親臨時前還在撒尿,就感到難為情。為了怕凶惡的鄰居來責罵,我甚至不敢哭。好在後半夜下起大雨來,我的哭聲再大,也不會有人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