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禦群凶長河過烏雛 揮痛淚大漠埋俠骨(1 / 3)

又向下走,天色慚昏,而且剛才這條路上行人車馬很多,現已漸漸稀少了,路旁有村舍人家,都緊緊閉上了戶,土牆上都晝著很顯眼的白圈兒。韓鐵芳曉得附近山上的狼一定不少,必是時常出來傷人,他有些戒心,而天色一陣昏黃之後,忽然地麵又顯出一種清朗的顏色來,路旁樹木如在地下舞弄著纖細的枝影。他在馬上一回頭,望見一輪明月已從後麵現露出來,青天比山色略淺,星光像他劍柄上的銅活那般的亮,他的座下的馬蹄聲音益為清脆,但又有些緩了,他也不禁有些疲倦,暗想:不知離著赤水鎮還有多少遠,大概今天用不著跟那些個毛賊嘔氣了。

他又走了約三裏地,見月光愈明,不覺就又進了一座市鎮,這地方還不算小,幾個店房的門前都掛著燈籠,他下了馬,先牽進一家店裏,這院裏十分雜亂,各屋裏都有說笑之聲,且有女人敲著竹板兒唱:“從初一聽到十五呀!月兒正明……”這大概是土娼娼的當地流行的小調。

韓鐵芳就高聲喊著:“店家!店家!”

店家從櫃房裏出來,藉著月光詳細打量著他,韓鐵芳說:“給我找間房子。”

店家帶笑說:“沒有啦。全都住的滿滿的。真對不起!您上隔壁去吧。”

韓鐵芳隻好牽馬走出,又到了第二家店房。這裏的院子比較寬敞,房屋也多,而且院中十分清靜,馬棚也很大,裏邊放著許多馬匹,停著好幾輛車,各屋中金都有燈光,院中且點著兩支“氣死風”的燈籠。

韓鐵芳才喊了聲:“店家!”

就見有一間屋裏出來一個戴帽子的人,原來是個差官,拿手驅逐著他說:“別嚷嚷!你是幹甚麼?”

韓鐵芳說:“我要找房子住店。”

這差官說:“上別處去吧!我們是隨著欽差玉大人自京都來的,玉大人走在這兒有點欠妥,把店裏的房子全包下了,你上別處住去吧!”

韓鐵芳想不到在這裏又撞著個大官,而且聽這差官跟那位病俠似的,一口北京腔,而且氣派十足。他也不敢侵犯,就隻得再走出去。

月照小街,他的影子隨著馬影向前緩緩地移動著,卻見有一個小孩子在他的前邊跑著,跑到眼前的一家店裏,那家店房當時就出來人摘下了門前的破燈籠,及至韓鐵芳走到門前,店門已然閉上,韓鐵芳拿鞭杆捶門,大聲叫道:“開門!開門!”裏麵卻有人不問他是誰就答道:“沒有地方啦!上別處去吧!”

韓鐵芳說:“我願意多花錢!”

裏麵說:“多花錢也不行,真……”門裏又悄悄談了幾句話,又答他道:“真沒有地方啦!連馬棚裏都住滿了人啦。”

韓鐵芳卻不禁生疑,又漸漸明白了。心說:好一夥賊人,他們的膽子真大,附近住著京中來的欽差,他們還敢先來此威嚇店家,不許收留我,可見他們素日在此橫行。而且他們的賊巢必定離此不遠,戴閻王現在就一定藏在那裏,不然他們安能如此與我作對呢?忿然牽馬走開,精神陡起,回頭望望,月色如一盞明燈似的,像這樣,就是連走一夜也不至於迷路,而且那群賊必在前麵等著我了。

好!我若不去就是我怕了他們,在這裏若拚鬥起來,驚動了欽差也是大罪,我不如趁月趕路,趕往荒山曠野之處去尋找他們,一下就叫他們曉得我韓鐵芳的威名。

於是又往西走,路旁有一家餅子鋪,還留著一扇小窗戶沒有關,他去買了幾個燒餅,捏捏硬得跟石頭一般,他向窗裏問:“沒有軟一點的燒餅嗎?”

裏邊答道:“都賣完了,就剩下這幾個摳摳饃啦,你不是拿去要泡著吃嗎?”

韓鐵芳也不大能聽得懂他的話,隻好牽著馬走出了這條街,聽得身後的梆鑼之聲已敲了兩下了,他將那“摳摳饃”啃了一口,簡直啃不動,心說:這裏吃的東西實在與河南不同,若是到了甘肅新疆一帶,還不定吃甚麼呢。

自己打起了精神,把幾個饃收起來,就上了馬,徐徐揮鞭,又踏著月光走去,連走過了幾個村莊,並沒遇著一個人,他心裏想:莫非那幾個人是想在那鎮上暗算我,並沒在前邊等著我?那也好,我就安安閑閑地走這一夜吧,明天白晝再找店歇宿,至多五日,我必要趕到祁連山。在馬上向兩旁-望,田禾茫茫,被風搖動,月光鐐亂,如一片銀波似的,更想著那位奇俠不知何處去了,他那咳嗽的聲音幾時才能重聞!

又走了一會兒,忽覺田禾漸稀,地下的土變成了細小的沙礫,出了這股道,頓然覺得天地更寬,眼前有一條灰白色的東西,原來是一道大河,岸旁稀稀的有幾棵樹,搖動著影子,好像幾個披發的人站在那裏似的。韓鐵芳至此不禁躊躇,他就下了馬,看見河水流得很急,月光照著,有的地方發亮,有的地方發烏。而低頭細看,卻見河水清而且淺,河底的許多石卵都隱隱可以看得見。靠北邊河中有幾個木架子,本來似是一座板橋,可是已然拆了。韓鐵芳不由發出一聲冷笑,就將包袱寶劍,都向馬背上緊緊的一紮,他把褲腿也挽起,正要脫鞋脫襪子好牽著馬過河,忽然聽得“嗖嗖”的兩聲,他急忙將身子向地下一伏,兩隻暗器都從他的頭上掠了過去,“撲通撲通”的落在河裏。

韓鐵芳旋即站起了身,又掣出寶劍,高聲罵道:“是甚麼人?既然你們想鬥鬥我,就出頭露麵,藏起來發暗器那是小人的行為!”他提劍順著河岸走去,將附近的幾棵樹上全都看遍了,卻沒有一個人藏著,而身後的田禾一起一伏地,那裏就是藏著幾百人,自己也無法搜出。心裏不免又想到:須要謹慎!他們都是本地人,地理熟悉,而自己卻一切生疏,不要受了他們的暗算。

於是又上了馬,才一騎上,突見有暗器又同他打來,他的手也極快,將劍一迎,“當”的一聲,一隻銅鏢就被擊落馬下。他才喘了一口氣,又聽“嗖嗖”的幾隻鏢射來,幸虧都沒有射中。同時他看出眼前田禾中,有一片地方搖動得很可疑,此時絕沒有那麼大的風。他由懷中取出白天得來的那隻鋼鏢,驀然雙腳登在馬背上向那邊一望,隻見十多步之外的田禾當中,隱隱露出一個人頭,一閃之間,韓鐵芳已然一鏢打去,那田禾裏就有人哎喲了一聲,接著有許多人叫罵,亂箭飛鏢一齊打出,烏煙豹忽然也暴跳起來,順若河岸向北狂奔,韓鐵芳急忙以雙腿緊緊夾著馬腹,一股煙似的跑出了一裏多地,就見迎麵忽然有幾匹馬奔來。韓鐵芳趕緊將馬控製住,橫劍等候,少時對麵的馬到了臨近。一看一共六匹,馬上的人就問說:“是誰?是老九嗎?沒看見那個小子過河嗎?”

韓鐵芳卻把他們看得極為清楚,因為他們那凶惡的臉上都敷著一層霜似的月光。韓鐵芳細看,倒是沒有戴閻王在內,此時對方的六個人見問了半天,韓鐵芳並不答話,他們就覺出不是自己的人了,一齊都抽出兵刃,韓鐵芳卻將劍一搖,說:“且慢動手,我並非懼怕你們,但我不明白我到了你們貴地,我並不認識誰,也沒得罪過誰,你們為甚麼就這樣與我為難?我真真不明白!”

對麵的人就橫刀問說:“你是韓鐵芳不是?”

韓鐵芳點頭說:“不錯!”

對麵一個扁鼻子的大漢就忿忿地說:“那你就問問自己吧!你在靈寶縣曾作過甚麼事?”

韓鐵芳也忿然說:“我在靈寶縣不過得罪過一個戴閻王,但我聞得你們也都是鏢行中人,並非強盜。江湖上的道義、是非,你們也不至於全不懂。戴閻王搶奪民婦……”

對麵的人擺手說:“與那事不相幹,我們隻是叫你給金刀太歲餘旺抵命!”

韓鐵芳怔了一怔,說:“不錯,那天確實有一個姓餘的幫助戴閻王,被我誤傷了也不知後來是死是活。”

對麵的人一齊怒喊說:“那就是我們的餘大哥!”

韓鐵芳說:“那真對不起!我並不是因為他是金刀太歲餘旺才殺的他,我們江湖人爭鬥死傷本是常事,他的本事不高,才致負傷。”

對麵的人怨聲說:“我們倒要看看你姓韓的武藝又怎樣高法?”

韓鐵芳冷笑說:“這也可以!”自己知道跟這些人講情理是絕對講不通了,遂就說:“你們如果必欲替餘旺報仇,那我也毫不謙遜了,他的本事不及我,我才傷他,我的本事要是不及你們,你們照樣可以傷我,隻是一齊上手顯不出英雄,暗箭傷人,更不是好漢。你們誰要是替餘旺報仇,可以單個來出頭,我決奉陪!”那邊就有人嘿嘿冷笑,又聽他們彼此商量著,結果是那個扁鼻子的大漢說:“我來鬥鬥你。”說著他下了馬,韓鐵芳也下了馬。

卻將烏煙豹向回牽開二十步之外,然後他才過來,就問說:“你叫其麼名字?”

這個人說:“我姓焦,名字叫鉤鐮槍焦袞,你記住了:待會見閻王爺的時候,你好知道是誰把你送去的!”他的手中並非使槍,卻是一口厚背的撲刀,突的一掄,刀光映月,閃閃地發亮,直向韓鐵芳砍來。

韓鐵芳的寶劍反舞以迎,那焦袞一看劍勢來得太快,他趕緊向後抽刀,然而韓鐵芳卻乘勢又進了一步,以劍下撩,焦袞趕忙避開了,展刀再砍,韓鐵芳卻用劍“當”的一聲將刀磕開,身隨劍進,劍向焦袞的咽喉刺去。其勢極迅,如毒蛇進穴,彩線穿針,焦袞要躲閃已然不及,韓鐵芳的劍尖已然觸到他的喉間,然而又不願傷他的性命,急忙又收住。

焦袞嚇得趕緊退身,一張臉變得像月光那麼慘白,頭上一顆顆的汗珠子跟西瓜上沾的露水一般。

韓鐵芳的寶劍向前再挑,腳也隨之踢去,焦袞拿刀胡掄了一下,又被韓鐵旁的劍遮住,下麵的腳早已踢中了他的小腹,他就一屁股坐在地下。然而他仍不服氣,刀向上掄,身子隨之霍然立起。此時另有兩個,一個單刀,一舞雙鉤,又先後跳下馬來戰鬥。韓鐵芳迎上,五六回合,這兩個人也有些不敵,他們的同伴見勢不好,就都一齊下了馬助戰,因此韓鐵芳又是力敵六人,他真氣憤,也真覺得不耐煩,塵戰了數合之後,他才戳倒一個人,才少了一方麵的侵迫,然而身後又有許多人追來,亂跑著而且亂嚷嚷著,都說:“焦八爺!你們都退後些!截住路,別叫他逃走就是啦!我們要放鏢啦!非得把這小子全身戳成馬蜂巢,才算給餘大爺報了仇。”這樣一喊,焦袞等人齊都“赤赤”的打著口號,一齊閃開了。

韓鐵芳不待那些人趕到,他就回身抓住了他的烏煙豹,順勢就騎上了,焦袞等賊人又要截他的馬,韓鐵芳急忙掄劍又砍倒了一個,催馬向北急奔,而後麵的鏢跟箭嗖嗖地射來,他急忙伏在馬背上,用劍柄捶著馬腹,“得得得”蹄聲如連珠,踏著月色,順著柳絲拂拂的河岸一直奔去,而後邊的幾匹馬也追下來了,並聽“梆梆”的響,是鋼鏢擊在樹上之聲,幸而韓鐵芳連人帶馬都未受傷,向前再跑,忽然看見河水折向東去,他不便再往來時的道路去走,就挺起腰來,使勁捶著馬,喝聲:“過!過!”烏煙豹就四蹄踏進水裏,水聲嘩啦嘩啦地響,韓鐵芳的兩隻腳也都浸進在河中,他又不敢快走,因為水流得甚急,河底盡是石卵,馬行不穩,如此半天方才到了對麵的岸上,可是那邊的眾賊也都追到了,隔著兩丈多寬的河身,直向這邊放箭,打鏢,扔石頭,並且叫罵著。

韓鐵芳真覺得怒氣難忍,故意將馬撥在一棵大樹之後,其實他並非為躲避,乃是為賺取對岸的鏢,對岸上的箭隻飛來三五支,可見他們大概都放盡了,而鏢仍然是一支一支的打來,又可見他們的身上都帶著鏢,隻是他們都打得不準,不是沒打過岸就落在河裏了,就是從馬旁三四尺之外飛了過去,隻有兩支是準準確確地釘在大樹枝幹上,韓鐵芳都伸手拔了下來,看見那邊已有人騎著馬也蕩著河水要往這邊來,韓鐵芳又好氣又好笑,便將兩支鏢接連著打去,立時有一個人翻身墮馬落於河內,那邊的群賊漸漸有些氣萎了,鏢箭已不再見飛來,罵聲也不像剛才那麼大,但韓鐵芳實在不願同這些人惹氣,他就撥馬走開。

這河岸之西,天地愈曠,月光慘黯,四周如同彌漫著大霧,風愈淒冷,他尋著了一道路徑,往西走去,越走越覺後麵的喊聲微弱,慚漸聽不見了,可是他座下的烏煙豹卻又像出了毛病,也覺得驚異,就側身下來,藉著茫茫的月光,詳細地審察著馬的全身,卻由馬的後膀上拔出來一支弩箭,他十分氣忿,同時又有些灰心,暗想:這西路上的江湖人全都慣用暗器,這可怎麼叫我防禦呢?難道隨身永遠得帶著一麵藤牌嗎?

他皺皺眉頭,壓住了胸中將要喚出的氣,上了馬又走,緩緩地搖著鞭,馬也遲遲地敲擊鐵蹄,茫然地又走多時,忽然看見道旁有一個小村,人家隻十餘戶,非常的寂靜,有如墳墓一般。其中獨有一家房子蓋在土崗上,從籬芭裏射出來燈光,在屋頂上冒著團團的炊煙,在月色下看得甚為清楚。

韓鐵芳就不禁驚訝,心說:怎麼?這家人在半夜裏還做飯。

他便策馬來到門前,向裏邊聽了聽,裏邊卻有人出來了,高聲地間說:“回來了嗎?”

韓鐵芳便在馬上抬頭一看,那籬芭裏燈光疏疏,廬畔柳條搖曳,一個中年婦人向下看看,她覺出是認錯了人,不住地發怔。

韓鐵芳此時覺得很是饑渴,就拱手說:“大嫂是正在做飯嗎?莫非家裏有要出遠門的人?”

土崗上的婦人搖頭說:“我們沒有人出門,是做熟了米湯,好預備早晨賣的。”

韓鐵芳心中便釋去了疑問,點頭說:“那好極了!我是從東邊來的,因為在月下貪著走路,所以錯過了宿處。”

婦人說:“我們這兒可不是店戶,不能留人住。”

韓鐵芳說:“我也不是要找宿處,隻是我此時又饑又渴,雖然帶著饅頭,可是太幹,吃不下去。我想在你們這兒買碗米湯,解解饑渴。”

婦人說:“家裏沒有男人,我的男人還沒回來,我不能讓你進來。”

韓鐵芳說:“哪裏才有店房呢?”

婦人向西南指著說:“往那邊走十來裏地就是赤水。”

韓鐵芳拱手道聲:“勞駕!”策馬又向西走,但忽然覺得這人家非常可疑,同時饑餓還不要緊,但渴得實在難受,恨不得到那人家去搶一大碗米湯,大喝一氣才好。眼望月夜岑靜,天地茫茫,他真想要撥馬回去,幹一回近於強盜的事,但喝完了米湯之後決定給她留下錢,似乎又可作為自己的解說。正在勒住馬猶豫之間,忽聽身後那土崗上,有人扯開了喝足米湯的大嗓子,宏亮地喊道:“嗅!要買米湯的人!你回來吧!”

韓鐵芳倒不禁吃了一驚,急忙回頭,卻見那土崗上有一條高大的人影,韓鐵旁的腦裏先思索一下,對這個人未嚐不懷疑,然而實在饑渴,就下了馬,答應了一聲,往那邊走去,同時仰著臉看,見這大漢的身材非常雄壯,隻是有些駝背,倘若他的腰再直一些,一定要更高。

韓鐵芳就說:“我實在是口渴已極,在你們這喝一碗米湯就走,決不多加打攪,不然你盛出一碗米湯來,我就站在外麵喝也可以。”

土崗上的大漢笑著說:“客官你說話太外道了,我們作的是買賣,清早挑擔上市。這時候,哪有不請你進去歇一會的道理。剛才是我沒回來,隻我婆娘一人在家,這裏是大道路,近來附近常出響馬,我的婆娘才沒敢作主讓你進去。好,現在我回來了,請進來吧!來一位貴人,交一位朋友,錢不錢倒不算甚麼。”他跳下土崗來替韓鐵芳牽馬,韓鐵芳卻趕緊將自己的包袱及寶劍拿在手中。

當下隨著那大漢上了土崗,大漢就將馬係在柳樹下,並說:“係在這裏不要緊,不會有人偷了去。前些日這一帶是鬧響馬,現在沒有啦。”

韓鐵芳就問說:“這地方還有響馬?不知都是些其麼人?他們的巢穴在哪裏?”

大漢卻搖手說:“不要說!不要說!咱一個賣米湯的人哪裹知道?他們也絕搶不到咱家裏來,不過河東幾家大戶可都遭過事,聽說去的賊人都會放鏢,還會射冷箭。”

韓鐵芳一聽,胸頭不禁又湧起一股怒氣,對於眼前的這個大漢,倒不怎樣懷疑了,斷定他並不是那些賊人的一夥,不過是一個賣米湯的人而已。被讓進屋,他一看,屋中不很窄,靠後牆有一鋪土炕,一進門是一個灶台,灶上坐著一口大鐵鍋,鍋裏熱氣騰騰熬著一大鍋米湯,原來此地所謂之“米湯”,不過就是稀飯。韓鐵芳還看見旁邊放著許多隻粗碗,他更相信這人,雖長得有點凶氣,但確確實實是一個作買賣的。

大漢就請他坐,炕旁有個小凳,韓鐵芳就坐下,把包袱和寶劍放在炕上,大漢也往炕上看了一眼,便叫他的婆娘快點燒火,好叫米湯快熟,好給韓鐵芳舀著喝。那婦人的身子浸在濃煙裏,連連拉著風匣,就跟韓鐵芳談話。他自稱姓牛行六,因為他的身材高,個子大,鎮上的人都呼他為“大牛”,他隻有這一間土房,沒有半畝田地,隻著作這買賈為生,這買賣他作了三十多年了,但近來的買賣很不好。

韓鐵芳又問東邊那道河叫甚麼河,牛六說:“那就是渭河,薑太公在那裏釣過魚,後來保了周朝八百年。”韓鐵芳又問河東邊剛才自己去投宿,許多家店房都不肯收的那個市鎮叫甚麼名稱。

牛六說:“我天天熬了米湯就挑著擔子過橋,到那裏去賣,那個地方是楊橋鎮。好地方,四通八達,買賣比縣城裏還多呢,可是近來也都不強,就因為開過幾回響馬。”

韓鐵芳又問道:“此地有個鉤鐮焦袞,赤水鎮還有甚麼扳倒山,華山上還有個鐵棍楊彪,這些人你可知道麼?”

牛六的麵色變了變,沒有回答,他的婆娘停住了風匣,拿個大粗碗盛了滿滿的一碗稀飯,熱氣冒得很高,牛六雙手接過來,吹著氣說:“好燙手!”

韓鐵芳剛要起身去接,但這時忽聽得戶外有一種怪異的聲音吹入他的耳裏,似是哨子的聲音,響了兩聲就不響了。

屋中熱氣彌漫,窗紙上月色皓潔,韓鐵芳就不禁傾耳去聽,心中生疑,麵上發呆,這時牛六突然變了臉,趁著韓鐵芳發呆之時,他忽然把盛著熱粥的碗猛向韓鐵芳打去,幸虧韓鐵芳躲避得疾快,那隻碗“吧”的盯在牆上,碰了個粉碎,白米稀飯灑在地下還直冒熱氣,倒沒有打著韓鐵芳。

韓鐵芳氣極了,要從炕上去抽寶劍,卻不料那牛六又直撲過來,要抓他,韓鐵芳早已挺身而起,驀地一拳打去,又一腳端去,那牛六的高大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一下就坐在那滾熱的大粥鍋上,燙得他哎喲一聲大喊,他的婆娘嚇得更是狼號鬼叫。

韓鐵芳此時已抽出了寶劍,而那牛六由熱鍋裏掙紮著出來,一屁股的稀飯,滿腿的米湯,他往戶外就奔,韓鐵芳恐怕他搶去自己那匹馬,就趕緊要追出,卻不料那婦人也正要往戶外跑,腳下不伶俐,咕咚一下她就趴在地下,倒把韓鐵芳給攔住了。

韓鐵芳就怨聲說:“快走!與你無幹,我絕不殺你一個婦人。隻是牛六,他一定與賊人是一夥,我不能夠饒他!”他等著婦人哭著坐了起來,他剛要由婦人的身旁追出屋去,卻不料戶外露出兩個人來,個個手中都拿著袖箭。韓鐵芳不由倒退了一步,注意防禦著暗器的襲來,那屋門口的人越來越多,足有七八個,個個不是拿著刀或握著鏢,就是拿著袖箭跟弩弓子,其中就有那扁鼻子釣鐮槍焦袞,還有今天在路上遇見的那圓眼睛的賊人,他們都前後擠進屋來,地下那婆娘嚇得爬到灶旁縮成了一團,而外麵那牛六還不住的呻吟,且發聲喊說:“焦八爺!快把這小子綁起來,我也得拿熱米湯澆澆他,非活燙死他不成,哎喲!哎喲!”

此時,韓鐵芳卻麵不更色,一手以寶劍護身,一麵防禦著要躲五步之外飛來的箭,還要接放來的鏢,好再往回打,而對麵的鏢箭卻也不像剛才那樣胡打亂放了。

七八個人隻是都逼著他,都發著冷笑,那鉤鐮槍焦袞一撇嘴,更顯得他那個扁鼻頭十分的難看,他就說:“姓韓的!到了現在你還有甚麼說的嘛!你現在還會接鏢躲箭嗎?小子!我勸你趁早兒把寶劍撒了,跪下求求饒,叫我們把你綁起來。你放心,我姓焦的敢擔保絕不致要你的命,隻把你找個地方押幾天,然後把戴大莊主請來問問,他也是一位爽快的人,隻要你能向他說兩句軟話,他絕不會讓你死,還許放開你,也認你作一名小兄弟。”

韓鐵芳怨聲說:“快住口!你們這群鼠輩!韓大爺這次西來,頭一個是想剪除黑山熊,第二個是非殺死戴閻王不可,第三就是斬盡你們這群擾害商旅,劫貨殺人的狗強盜。來!無論鏢無論箭,快放!”他一麵提防著,卻一麵想要趁勢撲上前去,先砍倒他們兩人,奪門出去,然後再說。

卻不料那個袖箭果然發出來了,幸虧韓鐵芳向下一蹲,一支箭就釘在後牆,而那圓眼睛的小子又發了一隻鏢,向韓鐵旁的腹部打來,韓鐵芳疾忙閃身,鏢從他臂下過去,落在炕上,他覺得真沒有法子,地方太小,躲避不開,而那圓眼睛的小子卻又掏出一支鏢。他也不即時施放,隻是抬起手來比比韓鐵旁的頭,又放下比比韓鐵芳的肚子,使得韓鐵芳提心吊膽,胸中的怒氣倍生,真要不顧一切,索性掄劍跟他們惡鬥一場。

然而這時間,忽見那圓眼睛的小子,哎喲一聲倒地,群賊全都大驚,一齊往後去看,那敞掄的屋門外,隨掄清朗的月光就驀然進來了一人。此人身材細長,一手持著寒光閃閃的寶劍,一手握著一隻很小的弩弓,他喝了聲:“都快扔下手裏的東西!”接著又兩聲咳嗽,群賊齊都愕然,鉤鐮槍焦袞剛發出半聲冷笑,忽然一枝弩箭正射中他的咽喉,他慘叫了一聲倒地,另一個賊人才舉起了刀,忽然一弩箭射在他的腕子上,他立時扔了刀直搖手,還有一個也要以箭射這咳嗽的人,但他的箭才發去,人家用寶劍給碰落在地,人家的箭一發出,他卻遮著左眼怪叫,往門外就跑,那人也不攔他。

這時屋裏地下躺著三個,還站著兩個,可全都戰戰兢兢,嚇得麵色如土,不用這病人再吩咐,就全都扔下鏢跟他們的袖箭,拱手央求說,說:“俠客先別放箭!聽我們說!我們不過是跟著鉤鐮槍焦袞的,焦袞是金刀太歲餘旺的拜把兄弟,因為戴閻王跟判官解七前天逃過這裏……”

病人又咳嗽一聲,就問說:“那兩個賊現在在哪裏?”

這說話的小賊就說:“在赤水鎮住了一天就往西安府去了,鉤鐮槍聽說他的盟兄已死,這才叫我們幫助他,為餘旺報仇,在楊橋鎮他逼迫著那裏的幾家店房,都不許留這姓韓的,並把木板橋拆了,要把他用亂箭射死。這裏的牛六他是我們的夥伴,我們先跟他約好了,叫他在這裏熬上米湯,等我們把事打辦完了,回來再喝……”

說到這裏,那病人就拿寶劍將他止住,點點頭叫韓鐵芳,說,“走吧!你幹嗎還在這裏?”說完了,卻又不住的連聲咳嗽。

韓鐵芳羞容滿麵隻得拿了炕上的包袱,提著寶劍跟馬鞭,走出屋去,仰頭一看,明月當空,他不禁暗暗地歎氣,剛才逃出去那賊人,和那牛六都已逃匿無蹤了。身後咳嗽著的那位帶病的奇俠,已隨他走了出來,說聲:“上馬走吧!”他看見自己的那匹烏煙豹仍在柳樹上係著,土坡下也有一匹黑馬,韓鐵芳就將包袱草草係在馬上,劍掛在鞍旁,將馬解下來。那位病俠也跳下了土坡,收劍跨上了他的生騎,嘶聲的喊道:“來吧!咱們一同走吧!”韓鐵芳心中著實慚愧,牽馬下了土坡,然後才騎上,回首仰望,見那牛六的屋裏依然燈光搖搖,有呻吟之聲,有婦人的哭聲,卻沒有人大聲說話了。眼前茫茫的一片月色,那位奇俠騎著馬的影子已走出了數十步。

韓鐵芳便即趕上,他叫了聲:“前輩!”前麵的人停住馬一回頭,韓鐵芳也將馬勒住,就見月光整整照在那病人的臉上,更顯得是那麼黃瘦,而他那眉清目秀,像女子的臉龐,韓鐵芳看得很是清楚,他就提鞭拱手說:“多虧前輩來救我,不然那幾個賊人我雖不懼,但他們的暗器也實在叫我難防,我真羞慚,我自洛陽出門之時,原沒把這些江湖盜賊,草澤流寇放在眼裏,不想我先在靈寶受製於戴閻王,如今又在這裏受困於小賊,我雖不灰心,但我已深知我的武藝太差,閱曆缺少,我得再拜明師,然後才能再尋黑山熊,報我二十年來的仇恨,我原想拜前輩為師,但前輩身染重病,我也不敢相累,我要到他處去,不學會了一身高強武藝,我誓不為人,我想在此使與前輩分手,前輩往西,我從東麵轉回江南去,隻是我既與前輩見麵幾次,屢承相助,將來我雖不敢說有何酬報,但也願知道知道前輩的大名,以便他日相會。”

那病人聽到這裏,便喘籲了兩口氣,好像又要咳嗽,韓鐵芳話吐到唇邊又吞回去兩三回,使足勇氣才大聲問道:“前輩如看得起我,請據實相告!前輩是不是新疆的玉嬌龍小姐?我太冒昧,然而請前輩勿瞞!”

對方的這個病人卻忍住了咳嗽,發出一聲冷笑,說:“大概像你們這些人隻知道天地之間,會武藝的人除了玉嬌龍,便是李慕白,再不知其他的人了!我是個男子,你如何錯看我是婦人,可惜你這樣年輕的人竟是有眼無珠。”

韓鐵芳被說得更為慚愧,隻是低著頭說:“我實在是太冒昧了,求前輩不要怪我,但請前輩留下大名,以便將來拜會。”

病人卻沉默了一會,歎口氣又說:“我實在喜你年輕有為,雖然武藝稍差,但還不難練好,隻是你那滿腔的爭毆覓鬥,報仇逞強之心太勝,我卻實在不喜歡。本來在靈寶分手之時,我就想我們不能再見麵了,不想路上我又遇見了一位故人,剛才我在河東邊看了看他,卻使我發生無限的感慨,二十年前的事真跟夢一般,縱使你有一副銅筋鐵骨,也禁不住光陰的消磨!咳!我現在,是真真的灰心了,當年我若是明白,也不至於落於今日地步!”

韓鐵芳見這位病俠憂思慨歎,說話曖昧不明,不禁更是生疑,剛要勸慰,並再詢問,就聽道病俠又似振起一些力氣,說:“我已自知將要不久人世了!我要趕回新疆去,那裏還有一個與我相依為命的人,那人也有一身本領,足可以教給你,將來必能助你找黑山能去報仇!”

韓鐵芳慨然說:“既然這樣,我也願隨前輩往新疆一遊,會一會那位朋友。”

病人點頭說:“我也是這個意思,現在西路尚有許多強盜惡霸,我們想殺也殺不盡,要憑你一個人去鬥也絕鬥不過來,我想你不如髓我去,我給你找一個幫手,學習武藝非一朝一日之功,那你倒不必著急。”

韓鐵芳聽了,心中非常的喜歡,就連連點頭答應,病俠突又問說:“隻是一件,那天在店中你可跟我說的準是實話?你準姓韓,你確實是在家散蓋了資財走出來的?”

韓鐵芳說:“我如何敢在前輩麵前說半句虛話?”

病俠又問說:“你的家中確實沒有妻子?”

韓鐵芳搖了搖頭,說:“我出外來尋訪仇家,會晤風塵俠客,將來還不知能否生還故鄉,家中若有牽掛還行?”

病俠笑了一笑,點頭說:“好吧!那麼我們二人就走吧!”說時他的馬在前,韓鐵芳的馬在後,兩匹馬的黑影在鋪滿著月光的地上疾疾地移動,發出得得響聲。

韓鐵芳此時心中十分高興,仿佛那廣漠無邊的大模草原就在麵前做的,那裏有成群的牛羊,奇麗的景致,還有蓋世俠女玉嬌龍,自己也必定可以得著機緣與她相見,又想麵前這位俠客,到底是男是女還分不大清楚,不敢再冒認了。大概他確實是個男子,不過因為體弱多病,所以才現出一種女像,才被我錯疑了他竟是玉小姐,真真的可笑:幸虧他沒有怪我,又想他所說的在新疆的那個人,卻又不知是怎樣的一條好漢,大概是他傳授出來的高徒,那一定是一個年輕力壯、身材魁梧、武藝高超、性情豪爽的好漢,我倒得與那人結交結交,尊他為長兄,隻是自己卻瞞著這位病俠,沒有告訴他我已經婚娶,娶的卻是個甚麼也不知的鄉紳的女兒,但那沒有關係,我又不想叫他找美貌聰慧的女子給我作媒,隻是我的父親原是十九年前的江湖惡盜韓文佩,我母親又是屈辱在黑山態之手,這兩件事,雖都是自己的傷心事,不願告訴人說,但是也顯得我這個人太不誠實了!因此心中未免慚愧。

雙馬向前行去,月亮也漸漸向西移動,韓鐵芳又口渴起來,本來剛才在那牛六的家中,自白惹起了一場毆鬥,卻連一滴米湯也未得潤喉,所以如今嗓子更幹得難受,同時前麵的那位病俠也一麵走一麵咳嗽,韓鐵芳聽了,心中也很難過,走了約二十餘裏,還沒走到一處市鎮,但是路旁卻有一座破廟,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寂靜淒涼,那病俠就在此下了馬,接著胸口不住的咳嗽,半天,他吐出來兩口痰,便向旁看了一看,說:“這廟裏無僧人,我們就在這裏駐馬歇一歇吧!”

韓鐵芳說:“也好。”遂下馬來,他希望這裏有一眼井,還得有轆轤柳罐子才好。

當下他就將那病俠的黑馬也接過來,兩匹馬一比較,雖然人家的馬瘦,但比自己的烏煙豹似乎矯捷得多,他不禁愛慕,將兩匹馬係在樹上,那樹枝蕭蕭的疏影,在地麵上不住浮動。草叢裏箭似的逃走了兩個東西,不知是狐狸還是兔子,韓鐵芳看著新奇,不禁哈哈一笑,而那位病俠卻全未動容。

兩匹馬相並著將頭探在地上吃青草,廟隻剩了斷牆半堵,裏麵的殿宅,都已坍落,隻有一地的碎磚伴著青草,青草上浮著淡淡的一層月光,病俠低著頭前走,他那身影拉長在地上,更顯得瘦弱可憐,他走到牆邊就找了一塊磚坐下了,呻吟一聲,就仰麵去看當頭的明月,韓鐵芳是站立在他的眼前五步之外,也仰一仰臉,隻見深青的天空上有一條白雲如己出匣的劍光似的,月亮一陣隱在雲的背上,樹影就發淺,一陣又露出來,樹影就發深,星星稀得數得出來。天地空曠,除眼前這不住咳嗽的病人之外,再沒有別的聲音與活動的東西了。

韓鐵芳的心中感到一陣淒涼,那病俠也長歎了一聲,抬起頭來看了看天,就向韓鐵芳問說:“你將來能在新疆中居住嗎,除了到祁連山報一次仇之後,兢不再進五門關,你願意嗎?”

韓鐵芳聽了這話,不由得一怔,自己並不知道玉門關在哪裏,而為甚麼不可再進來,真覺得莫明其妙,然而不敢建物,隻說:“原是可以,但為其麼呢?”

病俠卻說:“新疆是個好地方,那裏有此這裏雄壯的山,有比江南還美麗的山水,牛羊成群,馬匹無數,各族的人也都和善可親,到了那裏,你必不願再回來。”

韓鐵芳笑著說:“那樣果然很好,不過男兒誌在四方,又不為甚麼事情,何必要在一個地方株守呢?”

病俠卻搖了搖頭,說:“你不曉得!我飄泊一生,十餘年來隻有一個人與我相依為命,那個人的詳細來曆,等將來到新疆,我叫他見了你,你不厭棄他,那時我再細細地告訴你。他的武藝,我不是說,足比你高強一倍,但那個人的性情不十分好,自幼生長在邊荒,可是他最羨慕中土,中土不是個好地方,人全是壤的,他若來到此地,一定要受人的欺負,辜負我的一番苦心,可是他一個人在那裏又沒有伴,所以找想讓你去,你陪伴陪伴他,他若能到祁連山替你報仇,你可千萬在報仇殺死黑山熊之後,就趕緊勸他還回新疆,不要再到別處去。你也是,闖蕩江湖並無意味,而爭鬥拚殺,終必自傷,何況你一個年輕的人,倘或身觸情網,更是一身之害!”

韓鐵芳聽了,更是不明白了,就又笑了笑說:“我這個人向來是看得開,放得下的,決不至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既然老前輩諄諄囑咐,那麼我就答應你,我見了新疆的那位弟兄之後,我就決定與他形影不離,殺了黑山熊,報了我盟叔的大仇之後,我也就沒有其麼事情可作了,若能在新疆長住,也很瀟灑。”

病俠不語了,韓鐵芳卻覺出這個諾言,未免有負於自己一向的壯誌,仰麵又看看明月,真知淚水一般的晶瑩,他又想起來蝴蝶紅,以及那荷姑,天地間有多少飄泊不幸的女子,自己安能一一的使之有歸宿?一一的援救?以後自己終生居於沙漠,與那個沙漠裏長大的一個粗魯不堪的小子為伴,豈不太虛度此生?

心中如此想著,未免懊悔,邁步走開,打算找一個飲水的地方,然而遍地亂草月光,連樹都很稀少,哪裏還有井?涼風吹著衣棠,月已西墜,大概天色就快亮了,那位病俠坐在那裏索性不起來,由他的連次劇烈的咳嗽之聲,可知他是病又複發,走不動了,韓鐵芳的心中倒不禁憫然,又走回去,問他身體覺得怎樣,並說:“如果覺得支持不住,那就不如我們慢慢地走,找個地方先歇下,依著我的主意,你老人家應當請醫調治,索性把病治好了,咱們再住西去,不然你老人家這樣病弱的身體,哪經得起長途的勞頓呢!”

不料病俠一聽了這話,霍地站起身來,大聲兒說:“我不老!你叫我為前輩可以,但不能稱我為老人家!你既不是我的徒弟,又不是我的兒子,如何能稱我老人家?我今年方三十八,還不老!我的身體一點不弱,我的誌氣一點沒消,走江湖戰豪傑,我一點不畏懼,不然我早已投石表誓,永不再進玉門關,然而我負著病進關來了,不是遇見你,我怕你西來有失,我早就往江南九華山去了!”

韓鐵芳驚訝著說:“九華山?”

病俠點點頭,說:“九華山,那裏我有一口氣未出,李慕白於十幾年前拿去找一件東西至今未還,此次我是要去向他索還,我還想轉道赴京師一行,趁著我還未死,我要把這幾件事辦完,雖然我因半途病發,在菩薩庵耽誤些日子,但我的壯誌並未稍減,還要以垂死之軀在江湖上闖一闖,隻因遇見你,說實話,我還是想叫你到新疆給我那個人作個伴,我才重向西來,但我隻要不死,我還是得再進一次玉門關的!”說完了又不住的感歎。

韓鐵芳隻得勸慰他說:“前輩總還是應以身體為重,既然前輩尚有許多未辦之事,那末更宜休養。”

他說到這裏,病俠就連連擺手,說:“不必說了!我的性情急躁,自從得病之後,脾氣更變得不好,我不願聽人在我的身邊絮煩,你休怪我,我就是這個脾氣,一輩子都因這個脾氣才落得如此,咱們現在就走吧!”說著,他親自去解馬,他的劍鞘擊在銅鏡之上,十分的響亮,他上馬時的姿態是十分的矯捷,但待他手握住韁之時,他卻又彎著腰咳嗽了一陣,韓鐵芳上馬等了半天,他方才咳嗽完。韓鐵芳就不禁又皺了皺眉,就跟隨著這位病俠,依然往西走去。

又走了約十裏,天色就漸漸發曉了,天空星光已隱,月亮嵌在西方天角,如一塊白銀似的,已然沒有光華了,而遠處的山卻更顯得青翠,回首東望曉煙迷漫,煙雲的背後顯出一點淡紫色,漸漸田中的小徑上有荷鋤的人來往,鴉鵲也都紛紛落在田禾裏。少時,天色便已大亮,金黃色的陽光都曬在麥梢上,路過一小鎮,二人方才找了店房,用茶用飯,並停了一會,韓鐵芳兒病俠的態度總是抑鬱的,他也不敢發一語,由病俠忖過了茶飯錢,二人依舊向下趕路,病俠除了有時須駐馬咳嗽,咳過之後,他使策馬疾行,他的馬快,有時烏煙豹根本追不上,當日繞過了赤水鎮,次日渡黃河,又從西安府之城南掠過去。

韓鐵芳向此望了望塵煙中隱沒的西安城關,覺得十分壯麗,而那裏就有甚麼金霸王、銀霸王,以及仇人黑山熊之子吳元猛,心中頗思前往一鬥,然而卻又愧恨自己的武藝不強,隻得抑下胸中之氣,下決心非去新疆請來那個幫手不可,不僅請幫手,還須要自己練習武藝,手戮仇人,三年之後再報仇不晚,他安下心,隨者病俠西去。

沿途住店,分屋而寢,病俠是咳嗽的時候多,對他談話的時候卻少,連行三日過幹川、出長武,已進入甘肅地麵,這裏的山就更多了,而土洞裏的居民卻也更多,大地顯得益為荒涼。韓鐵芳前廳瘦老鴉說過,這省內有甚麼“隴山五虎”,必都是極為凶猛的大盜,雖然如今是隨著病俠行路,有恃無恐,但他畢竟胸中懷著一些戒心。路上遇著了強壯的男子,他總是注意,總是要用疑惑的眼睛去瞧,夜間宿店,他也時時是小心謹慎。

然而病俠卻坦然走著,在路上有人注意著他,他也不注意他人,行了兩日,使到了皋蘭,即蘭州府省城地麵。病俠因為這幾天趕路,病勢又有點加重,而韓鐵芳也想到蘭州城去看看風光,但當日他們來到這裏的時候,天色就已黃昏了,來不及進城,遂在東關裏找了一家店房,這店房很大,住的客人也太雜亂,前後院夥計給找了半天,並沒有小的單間了,隻有一間大房,細說起來也可說是兩間,對麵兩鋪很大的炕,當中一個走道,請病俠看了看,病俠就點了點頭,於是就與韓鐵芳分住在這間屋內。

用過了飯,病俠就躺下休息,夜漸漸地深了,牆上掛著一盞油燈,那棉做的撚兒越來越縮小,病俠卻連咳嗽帶呻吟,使得韓鐵芳的心中十分不安,有時他的咳嗽聲才停止了,可是耳邊又有一種“嘩嘩”的聲音,仿佛外麵下了大雨似的,聲音似發自遠處,然而卻很大,韓鐵芳覺得很是奇異,隨站起身來,開了房門走出去,在殘月淡淡的光華之下,眼望著一個一個燃著燈的窗台,站立了一會,卻聽著那種聲音更大更真切,仿佛有很多輛的車要從遠處走來似的,他聽了一會,並不能聽出是其麼聲音,就慢慢地又走到屋裏,卻見病俠已經坐起身來,問他道:“你聽見了這聲音沒有?”

韓鐵芳說:“聽見了,但不知是哪裏的車響?”

病俠笑了一笑,他的那蒼白削瘦的臉上一露出這種笑容,就顯得妖媚,更像是一個女人了。他就說:“這是黃河的流水聲音,黃河就在這蘭州城北,整天整夜它是這樣地流,直流出幾千裏地之外,可惜我們人,無論是多大的英雄,怎樣鐵鑄銅澆的好漢,也是要受壽數所限,真的,一個人說多了能夠活幾十年呢?……”說到這裏,漸漸又歉-、感歎。

韓鐵芳就勸他說:“我看前輩的病決不要緊,隻要休養一些時日就好了,這樣騎馬奔波趕路我終覺得不對,我現在倒有一個主意,前輩可以住在這裏安心休養,告訴我趕新疆的路徑,我去把令徒找來,叫他來伺候你。”

病俠卻搖頭說:“新疆地麵遼闊,他所在的地方你絕找不著,再說我還不服氣,我還能趕路,我既說出來的話就不能再改,至多在路上多耽擱幾天,唉!……”歎了口氣,忽然又瞪起來兩隻大眼睛,高聲喊著說:“我不能死!我不願死!我還有氣未出!我還有事未辦!”喊到這兒,忽又一陣咳嗽,他就一頭趴在炕上,隨著咳嗽嗚嗚痛哭,真像個女人似的,韓鐵芳走去要勸他,忽然他又直起身來,一邊咳著,一邊拿胳膊驅逐著韓鐵芳,說:“去……去!……去睡你的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