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曠野直通庫爾勒城,南來北往的車馬行人很多,地下塵上很厚,被秋風卷起來刮在白衣棠上就立即變成灰色的。
蕭千總的眼睛也刮進了土,閉著眼百流淚,喊著說:“慢著點走吧!忙甚麼呀?反正不到半個月準能趕到迪化就行啦!”
車上的繡香已拿出三條綢帕來,她自己蒙了一條青的,幼霞蒙了一條紅的,雪瓶蒙了一條花的,綢帕罩在烏發之上,被風吹得飄飄地動,越發顯得她們美麗。往來的人都十分注意他們,可是一看,便都嚇的了不得,都趕緊向道旁去躲避讓路。
這時他們的車馬分開了,雪瓶與幼霞並騎,兩人不住地小聲兒說話。
蕭千總閉著一隻眼,直罵說:“才走這麼幾步,就有這麼大的風,要到了沙漠裏可該怎麼辦?”
牛脖子趕著最末的那輛車走著,他搖著頭說:“不要緊,由這兒往迪化隻過黑水潭,不必走沙漠,絕遇不上大風。”
蕭千總說:“我在新疆作了半輩子官,雖沒走過大戈壁,可是迪化城也去過無數次,道路比你熟得多。隻是,我倒不怕,再走幾天就得過天山,那我可真有些膽怯!”
一路談著話,傍晚時就到了庫爾勒城,就在這裏用畢午飯,搭牛皮筏渡過了孔雀河。順著驛路偏東向北走,卻是遍野的葡萄,葉子鋪在地下,如一片綠海似的,而每一族的葉子底下,都掛著大串的葡萄,車夫都下來摘了很多,蕭千總叫車停住,拿了他的一件舊馬褂,滿滿摘了一馬褂葡萄,說是預備沿途給姑娘解渴的,他自己當然是大吃而特吃了,牛脖子也大解其饞,也沒有人管。
越往北風景越好,果林極多,都像沒有主人似的。
日色偏四時,來到了一個小鎮,雪瓶就問:“離焉耆府還有多少裏?”
趕車的說:“還有三十多裏。”
雪瓶催著說:“快走吧!為其麼不趕到大地方去歇息呢?”
趕車的“談虎色變”地說:“狼太多,不遇著便能!如若遇見便絕不止一隻,至少是二三十一群,多了能有一百多。”
那牛脖子跑過來說:“其實我看倒沒有甚麼,咱們車多馬多,人又多,都帶著家夥,怕甚麼?連夜走也無妨礙!”
雪瓶倒覺得這個人說話膽氣很壯,就想自己的爹爹無論是過沙漠、走高山,她常常是獨自深夜行走,可是二十年來也沒出過一點事,她口中從來沒說過其麼怕狼、怕虎的話,而自己也不是深夜沒走過路,哪能像車夫們所說如此之甚?她於是就發怒地說:“不行!不能夠歇!往下走,今天非得到焉耆府不可!”
這時,蕭千總早已經下了馬,並且馬鞍都摘下來了,他搖著頭說:“我可不敢黑夜裏走,我餓啦!趁早吃飯,歇一歇是真的!姑娘別任性,出了門就同不得在家了。那不是庫魯山,孔雀河,那都能算咱們的家,這條路你沒有走過,絕對跟咱們那兒不一樣!”
幼霞也下了馬,拉了雪瓶一下,說:“下來吧!就在這兒歇下也好,忙甚麼?早一天晚一天到迪化還不是一個樣?反正三爹爹病在那兒,他絕不會又上別處去。”
繡香也下了車,笑著向雪瓶說:“趕車的他們比咱們知道路上的情形,他們的話不可不聽。”
蕭千總又大聲嚷嚷著說:“這個市鎮也不小,為甚麼不趁早在這兒我家店房,歇一夜,是又穩妥又舒服。”
雪瓶駁不過眾人的意思,也隻得下了馬,心裏卻真不高興,覺得自己隻聽爹爹的話。聽繡香姨姨的話,那還是因為麵子的關係,如今卻連車夫的主張都得順從,真是豈有此理!她生著氣,雖然沒有發作,但臉兒卻往下沉著。蕭千總卻高高興與地去找店房,這裏的店房一共有四家,可都是低矮的小土房,院子也極為狹小,連馬棚的設備也沒有,三輛車雖然能夠放在門外,但雪瓶主張無論如何得把馬匹牽進店裏來,係在門外,她不放心。
當下蕭千總商洽好了一家店,隻把黑、白、紅三匹牽進院裏,其餘的驛子、馬、車輛就都在門外。趕車的也就都預備睡在車上,那牛脖子卻手腳兒很勤敏地在院中卸鞍、喂馬。雪瓶看著那匹黑馬,又神馳了一會,不禁暗想:這匹馬將我爹爹馱出了玉門關,如今半年了,隻有它獨自回到此地,人卻已不見,這總不是個吉兆吧?包袱跟行李也都由蕭千總指使店夥們給拿到店裏,他跟他太太繡香住一間房,而雪瓶是跟幼霞住在一間屋內。
晚飯後,天漸漸黑了,屋中已點上了油燈,這油燈可比她家裏的蠟燭暗得多了。砌了一小壺茶,姊妹倆坐在炕頭休息著閑談。
幼霞就笑著說:“我覺得還是出來玩好,因為能見許多事物,到迪化能多住些日,叫三爹爹帶著咱們兩人到各處去玩玩,那才更好呢!……我將來一定還要上一趟北京。”
雪瓶也們著嘴兒笑了笑說:“我也是想往遠地方去,我不大喜歡新疆啦!”
幼霞說:“其實新疆也不錯,聽說東邊的地方都沒有這麼寬敞,東邊的人也羨慕到咱們這地方來,不然,你想那姓韓的,他是東邊的人,可是他為甚麼給三爹爹送東西回來,那是因為他自己也想來這裏。咱們因為是在這兒生長的,住久了,才覺得不好!”
雪瓶聽了幼霞的話,她的眼前忽又浮現出那姓韓的英俊少年的影子,她深深地關懷那個人的生死,不禁有些痛心。
幼霞突然拿手打了她一下,問說:“為甚麼你又皺眉?我看你心裏有甚麼事似的,近兩年我看你好像變了樣子,記得你十七的時候我十五,三爹爹帶著咱們到山上打獵,那時山上滿是雪,你一個人在前跑過了兩座山,三爹爹大聲叫你,怕你滾下去跌死,你都不聽,你隻是哈哈地笑。你還放鷹,抓狐狸!……現在你真成了小姐啦!”她的白潤的微胖的臉歪著,鼓著小嘴,瞪著明麗的眼睛。
雪瓶的雙頰卻不禁烘起來兩朵紅雲,也以更明麗的眼睛反瞪她,說:“你知道甚麼?……我的心裏不痛快!”
幼霞說:“這兩年你都不痛快?”
雪瓶點點頭,神情黯然地說:“難道你會不明白我?這兩年來,我爹爹在家除了發愁,就是生病,話又不對我明說。我的心裏怎麼能夠痛快,高興?如今……我還總有點心裏不安似的人萬一要是到了迪化,找不著可怎麼辦?”
幼霞說:“一定找得著,賽八仙的卦沒有個不靈的。”
雪瓶把眉皺了一皺,又說:“還有那姓韓的……唉!”
幼霞越發瞪她,並且含笑閉著嘴,鼻子哼哼了兩聲,又把臉兒低下說:“我明白了!……”
雪瓶突然用力推了她一下,幼霞躺在炕上拿手絹捂著臉格格她笑,雪瓶劈手將她的手絹揭開,趴在她的臉邊說:“你不能胡說我!我是想,姓韓的既是我爹爹的朋友,他們在白龍堆遇見大風失散了,來送東西,也是一片好意……”幼霞笑著。雪瓶又說:“我就恨那天那些人在裏邊亂攪!”
幼霞忽然正色說:“可不準你說:咱們細細評一評,那天姓韓的在賽馬的時候攪亂,要按照我們的老規矩,就得把他弄死,他還偷了人家的馬,又搶去了我姊姊的馬!……”
雪瓶說:“那些事我不管,不過我覺得他去找我,倒是一番好意。當時大家就應當別嚷嚷,叫他跟我說明詳情。”
幼霞說:“這也容易,我姊姊已經找他去啦,他絕沒有我姊姊的路徑熟,我想一定能把他捉回來,咱們由迪化回來的時候,就可以看見他:你放心!”
雪瓶說:“我不是不放心,隻怕你姊姊把他捉回去的時候,你們那些人一時氣忿,就許把他打死,那不是把好人給害了?”
幼霞也愁悶了一會又說:“我想有我姊姊,別人不至於把他弄死?……”
雪瓶發著怔,對於韓鐵芳真是不勝地關懷。幼霞又笑著說:“管他呢!咱們對他何必關心!”她又坐起來喝茶。雪瓶也不再說了,心一下飄到迪化,又忽地一下飄回尉犁城,及庫魯山的那片草原。
窗外是靜悄悄地,沒有人說話,看這光景,總到二更天了。雪瓶下了炕,想去關好了門插關,但忽然聽見院中好像有腳步聲,她就將門開了一道縫,隻見天上烏雲滿布,遮住了月色,而隱隱看出院中是那牛脖子,他的草鞋擦拉擦地走到了那匹黑馬的旁邊,雪瓶驀然開了門,問說:“你是要幹甚麼?”
牛脖子嚇了一跳,回身看了看,說:“啊呀!小王爺!啊小姐!我想趁著這時候把三匹馬刷幹淨,因為明天早晨就要到焉耆府,馬太髒了,要叫人家笑話。明天一清早就得走,我又沒有工夫,趁著這個時候,我……我這個人就是,既吃人家的飯,花人家的錢,我就一點也不敢偷懶。”
雪瓶點了點頭,這時又聽外麵有人輕輕敲門,叫著:“牛脖子!牛脖子!”
牛脖子說:“蕭老爺回來啦!”他趕緊跑了去開門。
這裏雪瓶退了一步,隨手將門掩上,向外偷聽,就聽牛脖子悄聲問說:“怎麼樣?”
蕭千總也悄聲說:“還不錯!就是地方太小人太多,錢賭得倒還地道,那個坐莊的以為我是個傻老,又瞧我有錢,想要吃我,我看他做竇的時候做耍弄鬼,我就拿眼睛瞪住了他,他一點也沒敢做。”
牛脖子趕緊又問:“贏了他多少?”
蕭千總說:“大概贏了有五六吊吧!來給你二百錢,買酒喝!”
牛脖子道聲謝,又問說:“明天咱們甚麼時候動身?”
蕭千總說:“天一亮就得走,因為小王爺是急性子,太磨蹭了她要發脾氣!”
牛脖子說:“那麼我就得趕緊刷馬。”
蕭千總說:“好啦!隻要你勤快點,到了迪化你要是仍然沒有飯吃,我還可以給你想法子呢!”
雪瓶的屋裏此時已吹滅了燈,幼霞趴在她的耳邊埋怨蕭姨夫好賭錢,又耽誤工夫又誤事。雪瓶卻說:“暫時沒法子,隻要到迪化,能見看我爹爹,咱們就同他們離開,回去時也不跟他一路。萬一見不到我爹爹,必須到別處去找,那也隻咱們兩人一同騎著馬去。不能再跟他們了。”
這時蕭千總進到屋裏,大聲叫那已經睡了的繡香,他又嘩啦嘩啦地數那贏來的錢。雪瓶跟幼霞全都很生氣。窗外卻聽那牛脾子慢慢地擦著腳步,及輕輕刷馬之聲。窗上又現出一些蒙朧的月色,她們便睡著了。
次日早晨起來,雪瓶到院中一看,就見牛脖子躺在地下睡覺,如同一隻死狗似的,那匹黑馬倒刷得很幹淨,黑毛都發著亮,可是他也隻刷了這一匹,白馬和紅馬他全沒有刷。雪瓶叫店家來打洗臉水,那屋裏的繡香也起來了,不住地叫她的丈夫,連推帶叫,半天蕭千總才醒來,地下睡的牛脖子也爬了起來,店家問他吃早飯不吃?
蕭千總卻隔著窗戶說:“千萬別給預備!我們不吃,我們還要到焉耆府下館子吃去呢!”當時他就一邊扣著衣棠紐子走出屋來,反倒催著別人,他亂嚷嚷了半天,店裏店外又忙亂了一陣,這才一切都收拾好了,於是又於曉霧茫茫之中離開了這座市鎮。
雪瓶仍跨著白馬,穿的仍是昨日的那身衣棠,幼霞卻又另換了一件小衣棠,顯得她更嬌小豔麗了。
雪瓶就說她:“你穿得這麼漂亮幹甚麼?到了焉耆府絕沒有人看咱們。這天氣,說不定待一會就下雨。”
幼霞卻說:“我因為那件衣棠都叫風給刮髒了,我才換這件,你別以為我是為圖好看。”
雪瓶笑了笑,沒再言語,便緩緩地揮鞭,傍著第一輛車走。沿途的草愈茂盛果木也愈多,二十餘裏就到了天山南麓的大城焉耆府。
進了城,蕭千總首先就找了一家很大的飯館,讓大家進去吃早飯,他還大喝其酒。雪瓶跟幼霞是憑窗看街上的景象,就見街上來來往往的車馬行人都很多,馬中尤有良馬,不在她的那匹白馬之下。
車輛上有插著三角形白布旗子的,上麵寫著甚麼甚麼字號,雪瓶曉得這都是鏢車。又見往來的有哈薩克、旗、漢各式服裝的婦女,所穿的衣服也都比尉犁縣的婦女講究得多。飯畢,蕭千總喝得臉通紅,那牛脖子的一副泥臉兒在這陰霾的天色之下,顯得更是晦暗難看。
出了焉耆城,車馬向東北走去,見大道之旁又具廣漠的草原,蒙古人畜牧的馬匹無數,黑壓壓彌滿了原野,雪瓶與幼霞看了,就不勝的羨慕,因為這一種壯觀,確實比她們那庫魯山陰要偉大得多。
因為貪看路旁的風景,又因傍午時落了一陣雨,所以走得很遲緩,到晚間才進了庫車爾東邊的一個市鎮,蕭千總又搶先找店住下,他並向店家打聽這鎮上有沒有賭局。當晚仍無月色,那牛脖子也沒在半夜裏刷馬。
次日起來,窗紙上覺得黑得很,是幼霞先起來的,她開了門向外一看,就覺得吹進來一陣寒風,她不由向後退了一步,說:“哎喲!天氣變了,可真冷!下了雨啦!今天咱們還能往下走嗎?”
雪瓶很覺得詫異,因為此時實在冷得厲害,昨天的天氣還如夏季,而此時竟似深秋,她趕緊打開包袱,自己穿了一件紅灰的夾外掛,也叫幼霞多穿上點,幼霞就穿上了一件雲青的夾衣棠。雪瓶因為沒聽見雨聲,她不信,就穿上鞋下地向外一看,不由得就笑了,說:“下這麼一點點雨,咱們就不走了,那幾時才能到迪化呀?”她出了屋,隻覺得陣陣的寒風把那牛毛一般的細雨灑在她的臉上,倒覺得很舒暢,而且有精神。不過天上的陰雲實在是又厚又多,連一隻鷹,也看不見飛。地下那牛脖子大概在半夜就被雨給淋得凍得醒了,現在是蹲在房簷下,縮成了一團。雪瓶對這人倒不禁發生了憐惜。
待了一會,蕭千總住的那屋子的門也開了,蕭千總披著一件大棉襖,一邊打著嗬欠,一邊由屋中走出,他看這天氣就不住地發愁。雪瓶就說:“蕭姨夫,你要有舊衣棠,就快給這人一件穿吧!”她指著那牛脖子,說,“天氣忽然變冷了,他穿著這身衣棠,可怎麼能跟著咱們往下走呀?”
那牛脖子雖然沒有說話,可是也翻著兩隻可憐的眼睛不住地看雪瓶,又看蕭千總。
蕭千總卻搖了搖頭說:“我們這回出來,也沒有多帶來衣棠,除了這件大棉襖,是為擋寒的,其餘都是我的官衣,也怎能夠穿?”
正說著,他的太太繡香從屋中出來了,手拿著一件醬紫色團龍緞於的馬掛,可都已很破了,說:“這件衣棠你還要嗎?送給他穿吧?你也別一點好事都不作!”
雪瓶也說:“對了!蕭姨夫你別太吝嗇,到了迪化,我叫爹爹給你厚厚地送些禮,多送你些綢緞,你愛做多少件做多少件!”
蕭千總說:“姑娘你這話簡直是罵我!我一點也沒有心疼衣棠。隻是天氣冷,一來是因為這個地方靠著天山,二來因為這場雨。等雨住了,咱們過幾天到了迪化,姑娘你不信,那時還是得穿單的。牛脖子這家夥又跟我一樣,是個賭鬼,我雖然賭,可還沒輸得當了褲子,他有了這件衣棠,就算有了賭本兒,他今天非得把它輸出去不可,輸出去倒還好,他要是贏了錢,那咱們可就支使不動他啦!我最知道賭鬼的脾氣。”
幼霞趴著屋門笑著說:“因為蕭姨夫你就是個賭鬼。”
蕭千總還笑著說:“對啦!”
當下那牛脖子過來,笑嘻嘻道著謝,由繡香的手中把衣服接過去,雪瓶就叫店家預備洗臉水,做早飯,咐咐車夫們套車。
蕭千總卻搖著頭說:“今兒這天氣,怕不能夠再往下走吧?”
雪瓶發著脾氣說:“甚麼不能再往下走?這樣耽擱著,得幾時才能到迪化呢?無論如何也要走!”又喊著:“車夫們!快套上車!”反向牛脖子說:“備馬!”
牛脖子穿了夾馬褂,高高興興答應了一聲,蕭千總卻連說:“不行!再走幾十裏就是天山,下著雨,山路不定有多麼滑,你們又全騎著馬,那不是找著往山澗下邊掉嗎?”
牛脖子說:“不至於,裏邊沒有甚麼山澗。”
蕭千總罵著說:“胡說八道!你來瞞我!天山六十四個山口,五百零八條山路,我全都走過。山澗數不過來,哪條澗都是萬丈多深,再說一到夏天雪都化了,常發山水!”
牛脖子說:“這時又不是夏天。”
蕭千總說:“媽的你們知道甚麼?山水從六月能發到八月節,直到凍上冰才能止。反正今天咱們不能過山,頂多走到了庫爾山,就還得歇下!”
雪瓶回到屋裏來,仍然嚷嚷著說:“無論怎樣,今天得過天山!”
店夥送洗臉水進屋來也勸著說:“您別往下走了,索性在這兒住幾天,等到天晴了,往那邊去的人多了,您這幾位再跟著過去吧!”
幼霞卻說:“我知道,你們開店的人就怕客人走,因為住在這兒一天,得給你一天的錢。”
店夥搖頭說:“不是,我是好意,我們在這兒開店,難道還不知道這一帶地方的情形嗎?”剛要細解說,那三個車夫已一齊來到了屋門外,都向屋裏叫著說:“小王爺!”店夥一聽見這個稱呼,就不由嚇得變了色,偷看了春雪瓶一下,趕緊就出去了。
雪瓶向屋外厲聲問說:“甚麼事?你們別說廢話,快套上車!”
外麵的車夫說:“不是我們不套車,是頂多了再走三十裏,可不能進山。因為天氣不好,山裏有大水,有強盜,又有狼!”
雪瓶忿忿地說:“你們隻會拿狼來嚇人!強盜跟山水我吏不怕!今天無論怎樣我也要過山!你們隻要能在今天把車趕過了天山!六天之內若能到迪化,我就加賞你們每人二十兩銀子,願意不願意!你們可快點說!”
三個趕車的一聽有這樣重的賞額,他們就都不住地發愣,彼此又悄聲地商量著,牛脾子已急急去備馬,蕭千總卻慌了,連說:“喂!你們可斟酌著一點,拿定了主意,別隻要錢,不顧命!”
趕車的人就說:“其實這兩也許下不大,山路也不是遍山都是水,也有很好走的路,山裏並且住著不少的人家。”
雪瓶在屋裏邊洗臉,就一邊更著急地說:“既然這樣,為甚麼不走呀?”
趕車的說:“走是可以的。”
雪瓶嚷嚷說:“那就別廢話!快收拾!快趕路!”
牛脖子也高高與興地說:“馬這就預備好了!”
此時隻有蕭千總有些作難,本來是怕到了山裏出了事,可是又扭不過眾人;而且自己也實在願意快些到迪化,見見欽差,求欽差在伊犁將軍及領隊大臣之處說兩句好話,自己這個官兒至少可以升一級。
繡香又把他拉回屋去,勸也說:“你不要再攔阻了,趕車的既說是能走,就許不至於有甚麼事!”
蕭千總說:“山路上滑,山裏有大水,這我倒不怕,我知道可以挑著道兒走,隻是……”他變顏變色地悄聲兒說:“你是不知道,近幾個月來因為咱們那玉小姐離開了新疆,半截山、戈壁虎、藍臉鬼、馬頭神,那些個大盜又都沒有了顧忌,就像是一群妖魔離開了降魔杵,他們就都反了起來!沙漠、山路現在都很難走,不遇見了便罷,遇見了就是麻煩!”
繡香先是也變了變色,後來又搖頭說:“這倒不必憂慮,雪瓶那孩子的武藝,也不在她爹爹以下,又有幼霞幫助她,我看強盜也都不是傻子,若知道是我們也決不會下手!”
蕭千總想了又想,最後是一頓腳說:“好!咱們就闖這一關吧!你也快收拾著!”於是連蕭千總都忙亂了起來,廚房裏的風匣也加緊地響。不多時車套好了,馬備齊了,大家就忙著吃飯,飯畢,由雪瓶從包袱裏拿出銀子,叫蕭千總開發店錢,就一同出了店門。
這時雨絲更細,細得用眼看不見,非得仰麵向天,才覺得出雨來,牛脖子穿著醬紫色的團龍破馬掛,看那樣子至小也像個千總官兒,可是下麵穿的那條破褲子又像乞丐,他大聲她笑著說:“這點雨,還能算是雨嗎?為甚麼就不走,可也真是!”
有個趕車的人也說:“這不是雨,這是山裏的霰氣變的,隻要陰天的時候走進了山裏,就是不下雨,人的衣袋也常常弄濕。”
春雪瓶就抬頭向北一瞧,隻見天跟地都變成一種混沌的灰色,而中間有一條特別深的顏色,那就是天山,還可以隱隱看得出那山嶺起伏綿延的形勢。車馬一齊向北走,兩旁的草地浮著一層雨氣,猶如一片大海似的,而其中有牛吼聲,馬嘶聲,還有牧人吹著笛子的聲音,但卻甚麼也看不見。對麵跟背後也看不見一個行路的人,更不用說車馬了。隻有他們緊緊的鞭子、車輪、馬蹄的聲響交奏著、混亂著,向前緩緩移動。麵前霧裏的天山是越來越高,那道特別深的灰顏色也越來越顯著,走了多時,而又落下來了,可比早晨的兩大多了,霎時馬的身上盡濕,他們身上的夾衣棠也都快淋透了。
蕭千總趕緊說:“兩位姑娘快到車裏去吧!”
幼霞向雪瓶看看,問她說:“你願意上車嗎?”
雪瓶卻搖頭,隻叫車夫從車上把她們賽馬的時候所戴的那兩隻大草帽拿出來,車也停住了一會,車夫們在車上蒙了油布,蕭千總卻趁著這個時候,把他的馬係在車的後向,他又怕兩把帽子上的紅櫻子淋得變了顏色,他趕緊的摘了來,就拿著帽子跑到他太太的車上去。
這一會兒的工夫,雨更大了,連牛脖子都脫下馬掛來蓋在頭上,幼霞有點害怕的說:“哎喲!我的身上至濕了!”
雪細說:“你快上車去吧!”
牛脖子趕緊上前去接鞭,幼霞跳下馬來,就跑到最後邊那輛車上,牛脖子就拉著紅馬跟著走,隻有雪瓶,無論任何人勸她,她也決不上車,並且沉首臉兒,指揮車夫們說:“快走!快走!”她的馬在前,車輛馬匹都隨在她的後麵。如是,又一條長蛇似的冒雨疾進,又走數十裏,就到了天山之下。仰麵望去,那山峰連著煙雨,真不知有幾千丈高,山風搖著山樹,雜以雨聲,嘩嘩地響,有如萬馬在沙漠中行走之聲,可是眼前的這條山路卻很寬,而且坡不十分陡,這原是南北往來的要道,經過人力開鑿的。雪瓶催馬就往山中走,頭一輛車上的蕭幹總卻高喊著:“慢著!姑娘你先慢著!”
雪瓶將馬收住,回過臉兒來,她的臉也看上了雨點,真如出水的芙蓉那般的美麗,問說:“甚麼事?”
蕭千總說:“咱們還得商量一下,到底是進山不進山?這道山路我可走過,從現在就加快,還別迷路,別遇著山水,出了北山口也得天黑,萬一……”
雪瓶不待他說完,就忿忿地說:“萬一甚麼呀?已經走到這裏來了,難道還要折回去?”她看出趕車的都又有躊躇不前的模樣,她就說:“都快往前走:如若不到天黑就走出了這道山,那就賞你們——連牛脖子都有賞,每人給五兩,到了迪化時再另算!”
蕭千總歎氣說:“唉!你有錢就完了!”他懊喪著將頭縮進車裏,表示不管了,由著雪瓶的性兒去辦,那牛脖子這時卻精神百倍,“吧”的上了那匹紅馬,揮鞭就問山中走,雪瓶見他騎馬很利便,便很喜歡地問:“你認得路嗎?”
牛脖子將馬勒住,把頭上蓋著的醬紫馬掛往背後一披,昂起頭來,表示不怕雨,他說:“怎不識得路?這股山頭,我走過沒有二十回,也有十七八回啦!”
蕭千總又從車裏探出頭來,高喊著說:“別聽他的!他吹牛啦!這小子靠不住!”
牛脖子說:“真的,我要是帶錯了路,小王爺鞍旁就是寶劍,還能夠繞我?我一點也不說假話,這股路我準比趕車的還熟,閉著眼睛我也能走!”
雪瓶點頭說:“好吧,你找那平一點寬一點的路,帶著我們走,因為我的馬雖然甚麼路都能走,車卻不能。”
牛脖子說:“小王爺您請放心吧,準保沒有錯兒。”
雪瓶遂就將馬向旁收了收,讓牛脖子走過去在前帶路,趕車的都回頭看著他們的同伴,都撇嘴,那意思說:看這小子的,倒要看他對這條路熟不熟?等他帶錯了的時候,再說!當下牛脖子騎著紅馬,鐵蹄敲著堅硬的山路往前去了。三輛騾車緊隨在後。前一輛車上的蕭千總找出來一副紙牌,在手裏擺弄著。雪瓶騎著那匹黑馬,隨著最後的車走,她同車上的幼霞一問一答地說話,幼霞是說幾句便笑笑,並隨手撥著身旁的琵琶,發著崩崩的響聲,雨聲也愈大,同山中走了一會,山路有的地方就極窄,眼前彌漫著雨煙,一片模糊,其麼也看不見,下麵是無底的深澗,也騰著雨煙,如同個雲窟似的,車馬至此不得不停。雪瓶的夾衣已經濕透,順著草帽的邊沿直向下流水,連眼睛全不能夠睜開了。
蕭千總大聲喊叫說:“別走啦!別走啦!車馬要是一動彈,就許掉下去摔死!”他在車上坐著覺得懸心,顧不得他那頂新的紅櫻帽子,就下了車,站在大兩裹擺著雙手,腳也連半步都不敢邁,大聲嚷嚷著,可是他喊破嗓子別人也聽不見,因為那瀟瀟的雨聲,不僅是雨,還有雨擊著萬仞山岩,風搖著千棵樹木,雷聲滾在高空之上,聲音是大極,也亂極了,即使在沙漠中遇著大風,也沒有如此的猛烈。他們的這隊車馬就全釘在這山路之上,受著無情的風雨吹打,都僵如山石,不敢動一動,約半個鍾頭之後,雨才漸微,風力也減弱。又多時,那濃厚的煙雲才向高處、向遠處飄散了去,而大水都從崖上往澗中流去,仿如擊著巨鼓,眾人這才都如同蘇醒,有的“哎喲哎喲”的叫著說:“這場暴雨可真是了不得!”
雪瓶的全身衣服已盡貼在身上,鬢發也黏在臉上,大草帽早不知被風吹到哪裏去了,然而她仍然騎在馬上,並轉臉向車上抬起頭來的幼霞噗嗤地一笑,隨後又揚起鞭子來說:“走吧!快一點走吧!烏雲飄過去了,雨不至於再下大了!”
蕭千總卻蹲在一塊大石頭的旁邊,兩隻手揪著那山縫中生出來的一棵小樹,他全身濕得跟水老鼠一般,辮子上也沾著許多樹葉,幸虧他那頂紅縷帽係得緊,沒有刮去,但他喘了半天氣,忽然扭身坐在地下,從山石流下的雨水就衝著他的屁股,他瞪著眼,發急地說:“還走呢!不要命啦?幸虧這幾個驟子跟馬遠老實,要不然,早把咱們帶到澗裏摔死啦!這是玩的?……你們走吧,反正我是不走啦!”
牛脖子的樣子此時倒不十分狼狽,拉著那匹紅馬,又要騎上去,並笑著說:“蕭老爺你上車去吧!咱們再鼓一鼓氣兒也就過去了。現在這條山路叫大雨一衝,地下的泥都沒有啦!才更好走呢!”
雪瓶也有點氣,同蕭千總說:“你說不走,難道我們就都站在這裏過夜?”
幼霞也說:“對啦!蕭姨夫,你在這兒待著不走,難道你就不怕晚上有狼來吃了你嗎?”
三個趕車的一齊過去拉他,勸他,都說:“已經走在這兒啦,車也轉不回去啦,就乘著這時雨住了一點,再趕些路吧!如果趕不出山去,那咱們隻要見著人家,就投宿,這山裏的人家除了獵戶,就是樵夫,倒還都靠得住。”
繡香也從車中探出頭來,著急地也讓他丈夫上車,並要下來拉他。牛脖子已跨上馬往前邊走去,回著身大聲嚷著說:“走吧!往前邊不遠就有人家,那地名兄我都知道,叫作紅葉穀,大概那邊還有店房。”
蕭千總聽了這話他才慢慢地站起身來,直著眼向雪瓶說:“姑娘!咱們可得把話說明,到了那紅葉穀,咱們可一定歇下,半夜裏有山狼闖到山穀裏把我吃了,我都不怨你。反正我是不能再往下走,我真怕掉在澗裏!我比不了你,你是你爹爹傳授的,你們都是異人。可是饒是這樣,你爹爹還回不來了呢!”
雪瓶一聽這話,不由把眼一瞪,假若不是看在繡香的麵,她真許揮劍把他殺死,忍下了口怒氣,就揮鞭說:“別多說了,走吧!”
當下蕭千總垂頭喪氣地又上了車,繡香又不住埋怨他,他的臉上也顯出了很後悔的樣子,覺得是得罪了春雪瓶,想找著話兒跟雪瓶說,雪瓶也無暇答理他,隻催著車馬快往前進,她的意誌還不為這場暴雨所折,還是要當日就走出山口,於細雨簇簇之下,馬蹄車輪磨著新洗的山口,發出清脆的聲音。
轉過了幾道山環,越過了兩重峻嶺,雨雖未再下大,可是雲氣很低,對麵五步之內全都看不見人,雪瓶也覺出有些危險,馬也不敢快走。同時水聲極大,據趕車的人說:“這一定是雨水勾上了山水!恐怕走不過黑龍頭了。”
雪瓶問:“黑龍頭是甚麼地方?”
趕車的說:“黑龍頭是一座山,轉過那道山是一條曲曲彎彎的下坡路,再走四十裏就出了北山口啦!”
車上的蕭千總說:“算了吧,那四十裏我可寧死也不走啦!要被大水衝走還不如被狼吃了呢!”
此時眾人都注意著雪瓶的眼色,那意思是希望雪瓶快決定主意,到底今天是不是一定得趕出山口?
而此時春雪瓶突然一陣神色愁黯,因為她的心裏忽然想起來許多事,其一,蕭千總剛才抱怨似的說了自己的爹爹回不來之事,這不是詛咒,恐怕是真的。其二,趕車的說出了黑龍頭,她卻不禁聯想到了白龍堆,那天是不是因大風失散了兩個人,或是……。
唉!到底當時的情形是怎樣呢?幾時才能把那姓韓的找回來,細細詢問?其三是她憶起了從前,那時自己才十三歲,暮春時節,草原的草剛長,孔雀河中的水初漲,她爹爹時常在河中洗馬——就是現在這匹黑馬,——兼練習水性,因為她爹爹曾說過,將來隻要有機會,她還要赴青海走走。由青海再住江南,找李慕白去索回那幾卷奇書,所以必須先將水性練好,因為江南多水。那幾卷奇書李慕白決不能夠善給,必定有一場惡鬥,就許在水中惡鬥。那時記得自己的小心裏是十分的忿忿,也耐著心學習浮水,練習著在水裏睜眼睛,拾取那河底的帶顏色的小石頭子拿出來玩!……她的心飄往那往事,如今隻有黑馬猶存,爹爹卻杳然不知生死,她不信賽八仙的卦算得靈,她就不勝地悲傷。
又轉過了一道山嶺,往下麵看就有一座低穀,四下的雨水都向下流,下麵卻在輕煙之中隱著一片綠色,且看得出來許多屋頂,聽得見幾聲隱約的犬吠,趕車的說:“這裏就是紅葉穀了。”
蕭千總在車上聽見了,就急忙說:“停住吧!停住吧!”
那牛脖子卻仍在前邊不下馬,說:“向前走吧,天色還很早!這時山水之聲也小點,大概黑龍頭能走得過去!”
蕭千總怒罵道:“王八蛋!你他媽的命不值錢!老爺還有一大家子人呢!誰跟你去送命?……王八蛋!不是我心好,能叫你跟著我們走?還能給你馬褂穿?”
三個趕車的一齊向雪瓶哀求,說:“小王爺!咱們不如就在這兒投宿吧!這兒也還穩妥,天真不早啦!往下可真不好走,反正明天晌午,我們一定把車趕出山口,五六天準到迪化就是啦!”
幼霞也皺著眉說:“你瞧你身上多麼濕!也得小心凍出病來!”
雪瓶也覺得難違眾意,她就說:“穀這麼低,車輛能夠下去嗎?”
趕車的說:“能下去,那邊有路,一輛車足可以走得過,因為這紅葉穀也不是個小村子,早先這兒也還有座官廳呢,有一位老爺帶著幾個兵,為的鎮守這股山路,免得官車有閃失,前二年才裁了的。”
蕭千總已經下車,連說:“道路很好,趕車的,你們給我找路往下趕吧!到了下邊,有店咱們住店,沒店咱們在人家住宿,好在咱們車上是女眷,住在人家家裏也沒有甚麼不方便。”
於是第一輛車的趕車的人就下車步行著,揪著驟子向前走,山路曲曲彎彎,越來越低,可是並不十分斜陡,少時車就停住了,趕車的說:“隻能停在這兒,不能再往下趕了,要不然明天早晨走的時候,車可沒法子轉過來。”
雪瓶也下了馬,牛脖子正在去解那匹黑馬,雪瓶叫了他一聲,才趕緊過來,把白馬也接過去,他眼睛吧答吧答地望著雪瓶,齜著黑牙笑說:“看!小王爺你的身上衣服全都濕啦!”
雪瓶沒有理他,自己解下馬上的濕包袱和寶劍。蕭千總攙著他的太太,又大聲嚷嚷,叫車夫們也別淨忙著卸驟子,先幫著拿一拿車上的東西。
此時穀裏的那些戶人家已聽見上麵的雜亂聲音了,狗就汪汪地亂叫,三五個村民也迎上來看。
蕭千總就在前麵,先是客氣地說著:“驚擾!驚擾!”後來就拿起來官的勢派說:“我是個千總,我們這幾位堂客全都是欽差大臣的官眷,我們都是要上迪化去的,遇見了雨,當天趕不出山去啦,隻好打攪打攪你們貴村,騰出幾間房子來叫我們住一宿。”
村裏的人見他頭上戴著紅纓帽,就有點害怕,又看見了車、馬、驟子一大群,更看見了雖然衣服都濕了,而長得又雍容華貴的一位太太,兩位小姐,他們就更不敢怠慢了。於是有兩個人迎接上來,連連帶笑說:“成!成!今天是貴人來了,我們哪敢不接待,隻怕我們這地方太窄,叫老爺太太們受屈!”又有兩三個人跑回去嚷嚷著報信,一會兒村裏的媳婦、大姑娘、小孩子、老頭子、老婆婆都等著出來瞧,上麵的車夫們也亂忙著,尤其是牛脖子,他一個人拉著四匹馬,到小山溝裏叫馬飲那尚在潺潺流泄的雨水。
大家談話紛紛,觀著山穀的回音,愈形紊亂。少時,漸漸地靜下來,三個趕車的都把車卸好,驟子也喂過了,他們有的躺在車裏,有的坐在山石上,抽旱煙,說閑話,村中的樹木仍彌漫著雨煙,天空還隱隱滾著悶雷,幾條大狗還向著山路上的車馬人等亂咬,牛脖子拾起石子來打狗。村裏卻靜靜地,雪瓶、繡香、幼霞等人,都分宿於村民的家裏。
這座幽穀山村,人家約五十戶,居民都是由陝甘兩省遷來的,這裏也開辟著幾十畝山田,飲的泉水,種的果樹,還有一家小鋪,賣酒賣鹽,真似世外桃源一般。可惜都很窮,房子雖都是拿石頭,石片建築而成,經過了這場大雨,也還沒漏、沒塌,屋裏也有拿木頭搭成的床,床上也鋪,幹草,但居民卻都窮困得很,男人都赤,上身光,腳,女人的身上也很少有件不破的衣服,他們因為在一個地方住不下,就分在兩處住,雪瓶跟幼霞住的人家是姓張,蕭千總夫婦是住在隔壁的胡姓家裏,胡家的男子是個獵戶,他說山上有狼,趕車的那些人睡在那裏不大妥,他就也給趕車的和牛脖子都找了住處,驟馬也全牽到穀中係在樹上,叫幾條大狗看守著,山路上隻停著三輛空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