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感深交莽漢硬作媒 依巧計崇樓狂揮劍2(1 / 3)

小夥計遂就三百二,二百八的把賬算清了,韓鐵芳掏出錢來,點對了,放在桌上,小夥計還向那邊撇了撇嘴,笑了笑了。

韓鐵芳也沒言語,站起身來,目不斜視地往外就走,不想還沒有走出去,旁邊桌旁坐著的那個酒鬼又是賭鬼卻說了一聲:“待會兒來呀!寶可快開啦,回去再多拿點錢去,本兒大了能夠多贏。”

韓鐵芳不由得回頭,眼光卻正跟高朋的那雙鷹眼、張仲翔的那雙凶眼交射在一處,韓鐵芳也沒言語,一步就踏出了酒鋪。這時的天色已黑,星繁月黯,秋風更緊,街上已經沒有其麼人了。韓鐵芳往北走了幾步,忽然停住了腳,暗想:春雪瓶刻下身邊的事,實在緊急得很,鷹眼高朋等人不知懷著甚麼心,莫說再抓住她的甚麼罪名,就是沒有另外的罪名,那“妄稱春龍小王爺之名橫行南疆一帶”,也夠把她關在牢裏或是殺頭的了,我豈可不去把這些事告訴她們,好叫她躲避、準備?

於是韓鐵芳轉回身來,匆匆忙忙地到了吉升店的門前。這時候,大門還開著,櫃台裏邊算賬的先生吧吧的打著算盤,廚房中叮叮當當刀聲亂響,各房中都明燈照耀,東屋叫著「夥計”,西屋裏也叫著「小二”。

店夥四五個,有的手托油盤,有的提著開水壺,全都往來匆忙,並且一聲聲地答應著:“聽見啦!好啊!有啦!”

韓鐵芳走進來,未為人所注意,同時他很熟地就走到了雪瓶住的那裏院內,來到了繡香的房門首,也像是無人曉得。

屋中,繡香正在跟誰說著話,聲音很急,說:“她不願意離開這裏,我可有甚麼法子?你逼著我,我恨不得立時就回家,咱們在外邊這些日子,孩子托付人給照管著,我也是不放心呀!可是難道咱們都走,隻把雪瓶一人扔在這裏?在她爹爹活著時候,咱們可以那樣辦,現在她沒有了爹爹,難這咱們就一點也不照管她?”

又聽見有人咚咚頓了兩下腳,是那蕭千總發出來急躁而低啞的聲音,從窗下並可看見他連連地擺手。韓鐵芳側著耳朵,就聽見他說:“唉!唉!哼!你嚷嚷吧!叫人知這了她就是春雪瓶,那可是不得了!”

繡香說:“你還以為外麵的人真不知這呀!今兒連喜為甚麼給她送鞋來!”

蕭千總說:“連喜知這了,並沒甚麼。所以我說,咱們有甚麼事,就得趕緊快辦。譬如今天連喜雖是一半來送鞋一半勸咱們趕緊離開迪化,雖然他說這隻是他自己的意思,我可是猜著必是欽差大人的主意,那麼咱們不如就遵命,你再跟雪瓶姑娘去說說,咱們這就算清店賬收拾行李。明天早晨,我豁出去啦,我帶著她再到官花園去碰一個釘子,去給欽差大人辭行,欽差大人要是一時高興,傳我們進去見麵,那就好辦啦,我也就不急著走了,咱們回到店裏來,再拆行李卷兒,退車,再住一個月,半年,我要是再催著走,我是王八蛋!”

她的太太繡香說:“但是不行呀!我知這玉大爺的脾氣,這些日子他都不見咱們,哪會在臨走時又肯見咱們呢?”

蕭千總說:“是呀!我們到了現在,也不指望他再見咱們啦!要不我為甚麼主張先收拾好行李呢?去見他不過是為應應卯,省得叫他挑眼,再說他既不見咱們,還能不給咱們些盤費?他好意思叫咱們白白地來一趟,又白白地走回去嗎?”

繡香說:“你總是想著錢!錢!再有多少錢你也是不夠的,少賭一睹好不好?”

蕭千總卻笑著說:“哈!甚麼話嘛,俗話說:千裏為官隻為錢,咱們這次先到尉犁城後來迪化府,本想升一級,官兒既升不了,還能夠不撈幾個錢花花嗎?為的是甚麼?你知這欽差的官兒有多闊?沿路下各地大小官員明著不送禮,暗中還不送禮嗎?他打發走了外甥女,還能夠少給錢?……”

韓鐵芳在窗外,已把他們近日的情形明白了一些,然而還不曉得雪瓶在這裏既不作甚麼事,可為甚麼又不走?他往後退了幾步,故意咳嗽了一聲,他的這一聲咳嗽,立時把屋中那夫婦二人的談話打斷了。

韓鐵芳又往前走著,隔著門問這:“蕭兄在家嗎?”

屋裏的蕭千總仿佛愣了愣,然後才含著恐懼之意,問說:“誰呀?是誰呀?”

韓鐵芳聲音不大的說:“是我,我姓韓。”

蕭千總說:“甚麼?你大點聲音說,你來送錢?”

倒是繡香聽出來了,急忙說:“是那位韓大爺吧?”又跟她丈夫說:“大概是韓鐵芳來啦!”

蕭千總還不敢開門,繡香將門開了,韓鐵芳就走了進去,先拱拱手,蕭千總卻驚訝地看著他,悄聲兒問說:“你怎麼還沒走呀?”又問說:“你今兒幹甚麼來啦?”

韓鐵芳沒有答覆他這話,隻是也低聲地說:“請把雪瓶姑娘叫來,我跟她有幾句要緊的話說。”

蕭千總說:“雪瓶早就回尉犁城去啦,你還不知這嗎?有甚麼要緊的話呀?馬你也交回來了,我雖沒謝你甚麼,可是那將來再說,我們一定有良心,你幹甚麼這麼晚來呀?嚇人一跳!”

韓鐵芳正色說:“蕭兄你不要多疑,我來這裏實無惡意,就因為外邊有幾件事,如果一發作出來,便於你們不利。我知這雪瓶姑娘沒走,你快點把她請過來,有幾句話我非得當麵跟她說。”

蕭千總聽到這裏,不由得急躁起來,竟要翻臉,頓著腳說:“你這個人是怎麼回事呀?我們姓蕭不姓春,你要找春雪瓶,往別處去找,問我們問不著。你這個人可也太死心眼啦!告訴你,春雪瓶沒在這兒,你還不信,難道我還會騙你?真是!”

他的太太繡香卻趕緊把他推到一邊,說:“你別說!咱們就把雪瓶叫過來吧!韓大爺既然來了,就一定是真有要緊的事。”說時她就往屋外走,去叫雪瓶。

蕭千總急得又頓腳,但知這事情已經無可奈何了,太太給泄了底,再說雪瓶沒在這裏,他更不能信了。於是就歎了口氣,說:“姓韓的,我看你這個人也很老成,可為甚麼你總是這樣拉不清扯不斷呢?雪瓶是個十八九的大姑娘,你是個年輕小夥子,你這樣一來就找她,也不成事體啊!就是有要緊的事吧,你也可以跟我這個半老頭子說,也不妨啊!何必非見她不可?你究竟是存著甚麼心?”

韓鐵芳不禁也有些生氣,說:“甚麼心我也沒存著,我來確實一番好意,跟你說也行,就是外麵那仙人劍張仲翔……”

才說到這裏,屋門又開,雪瓶在前,繡香在後,都進來了。韓鐵芳看見了雪瓶,就把話頓住,眼睛又有些不敢向春雪瓶直視,但卻又不禁去看。隻見雪瓶穿的是一件青布的很合身的長衣裏,鞋多半也是青的,麵上未擦脂粉,卻愈顯得秀潤,在韓?向她拱拱手時,她微微她笑了笑,更顯得嬌麗、撫媚。

旁邊蕭千總說:“你快說啊!她出來啦!”

韓鐵芳倒覺得話說不出來,非常局促了。

雪瓶的態度卻一點也不慌忙,很婉和地說:“請韓大哥先到屋裏去,有甚麼再說吧!”

蕭千總一聽,竟然叫出“大哥”來了,多麼親熱,他不由又發了一愣。

雪瓶卻說:“蕭姨夫給我點茶來吧!”

蕭千總聽了也不動身。雪瓶就讓韓鐵芳進了裏間,她剛跟繡香隨著走進,簾子也隨之放下。

裏屋的桌上有一盞錫台的油燈,光度很黯,繡香給挑了挑,燈光驟然發亮。繡香客氣地請韓鐵芳落座,韓鐵芳卻不肯坐,隻說:“我在迪化住了也有半個多月了,原是想一二日內就離開此地,但是忽然又聽說了許多於姑娘有關的事,我不敢不來告訴,如若姑娘有需我幫忙之處,我絕萬死不辭!第一是羅小虎,他在獄中雖很受苦,但他性頗慷慨,談笑自若,一點也不發愁,前幾天我去看了他一次,他跟我說了許多的話……”

往下的話,正在欲說未說之際,忽然聽得雪瓶冷冷的說:“他的事倒與我不大相千,我家的人原與他並不相識。”

這兩句話把韓鐵芳心裏無數的話都給堵住,更無法說出來了,他點了點頭說:“是的,不過……”見旁邊繡香倒是關心要往下聽的樣子,他又說:“羅小虎的案情倒不要緊,官方已不向他究問殺死鐵霸王之事是否是他所為。隻是二十年前他在新疆有大盜的名聲,如今既然被獲,就都要究問究問,也許要解往伊犁去審訊,大概不至於問成死罪,可是那個仙人劍張仲翔,卻把他恨入了骨髓,認定他們的盟兄鐵霸王是死於羅小虛的手內,他曾發誓,即使官方不把羅小虎處死,他也要置羅小虎於死地!”

聽到這裏,春雪瓶的芳容就漸現憤怒不平之色。

韓鐵芳又說:“剛才我還看見了張仲翔,就在街上路西的酒館裏,他拿著羅小虎早先使用的一口鋒利的短刀,口發惡言,罵出許多話……”

雪瓶立時由秀麗的雙目中迸出兩股煞氣來,怨聲問說:“他罵了甚麼?是罵我們嗎?”

韓鐵芳點了點頭說:“他說的話我不能盡說,總之,姑娘住在此地既不走,又不出門,以為外人不知這,其實仙人劍張仲翔跟攔眼高朋等人,他們已經曉得了;他們並且說姑娘是現今欽差玉大人的外甥女,而羅小虎是姑娘之父。”

雪瓶冷冷地一笑,說:“胡說八這!”

韓?說:“但他們確是這樣的嚷嚷,官人且整天在這店房的附近徘徊。”

雪瓶點頭說:“那我倒知這,可是我不出門,我不惹事,他們能奈我何?”

韓?說:“隻恐怕他們橫生是非,萬一他們把甚麼罪名加在姑娘的身上,那時,尤其是玉大人,也難免要遭受連累,擔受處分。”

雪瓶聽到這裏,隻略略地發了一會愣,便點頭說:“我都知這了,多謝韓大哥告訴我這些裏,我會加意小心就是了,並請韓大哥放心。我料仙人劍那群小輩,不敢把我怎樣,別聽他們在外麵吵嚷大罵,他們絕沒有膽量來這兒找我尋釁,他們絕沒那樣大的膽!”冷笑了一聲,又說:“這幾天我不出門,也並不是為怕他們。”

說到這裏,她忽然把話頓住,凝思了一下。

繡香聽見說外麵的人都已知這了玉欽差、羅小虎跟雪瓶種種關係之事,她雖沒怎樣的驚慌,卻又勾起了心中的難受,不禁眼圈兒潮濕,說:“這些事可還……”

雪瓶用手將繡香攔住,她卻又同韓鐵芳看了一眼,很和婉的說:“韓大哥打算幾時離開迪化?”

韓?說:“如今既有這事,一時我也不能離開。”

雪概說:“韓大哥能在此多住些日也好。”

韓鐵芳慷慨的說:“我與羅小虎雖隻在沙漠中相逢,同行過一段路,但我心中頗欽佩他的為人,他若受了刑法,我雖難以設法,難以出力,但若別人想要害死他,我卻要拚出命來相救。又因仙人劍出口侮辱春前輩,我也實在不平,我並非為姑娘,我要在一半日內與仙人劍張仲翔決一個上下,不能容許他那狂妄的人任意侮辱春前輩的聲譽。因為羅小虎是我的朋友,春前輩玉嬌龍也是我的好友,我一定要抱這個不平!”

說時握拳忿忿不已,繡香在旁邊仰著臉兒對著他,兩行淚早已滾下來了。

雪瓶也微微地蹙眉,歎息了一聲,又問說:“韓大哥刻下住在哪裏?”問這話時,她的樣子是很親切地,麵上浮出點笑來。

韓?說:“我就住在北衡鞏家店的隔壁,那裏隻有兩家店房,我是住在南邊的那家店房。”

雪瓶又問說:“你住的是前院後院?還是南房北房?”

韓鐵芳一聽,不由得愣了一下,又細想了想才說:“我住的是後院,一間小西房。”

雪拖把頭點了一點,就說:“是了,今天謝謝韓大哥,剛才所囑的事,都請放心,以後我一定會謹慎仔細,不至於讓那些人得著甚麼把柄陷害我,並請大哥也不要跟他們生氣,因為不值得!”

韓鐵芳一聽這話,不由得心裏有些發涼,因為自己是一腔義憤,慷慨激昂,要抱不平,而雪瓶卻沒有把這件事情放在眼裏,一點也不急躁,而且話已經說到了這裏,自己要辦的事已經辦完了,至於那羅小虎在獄中及玉嬌能在路上所說的話雖然壓在自己的胸頭,但雪瓶對於自己的態度是這樣的恭敬、客氣,自己可怎麼好意思說出來呢?於是不禁啞然無語。

繡香又讓著說:“韓大爺請坐吧!我看看他們叫人沏了茶來沒有?”她就到外屋去找她的丈夫裏閑隻剩下了兩個人,燈畔雪瓶的含著一點羞態的俏影,引得韓鐵芳又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了。本想趁此時間,把胸中的話全都吐出來,告訴她,但接著就得告訴她我家中原有妻子,這件事辦不到,不過你的父母全都有這種意思,全對我說過,我不能不告訴你罷了!但他真沒有這勇氣,真真說不出來。

此時繡香又回到屋裏來了,韓鐵芳倒忍不住臉上一發熱,就像喝了許多酒,如今酒力全都發作了出來似的。繡香跟雪瓶又一齊帶笑請他坐,他隻得謙遜了一下,坐下了。

而這時外屋的蕭千總又跟店夥發起脾氣起來了,說:“你們是怎麼回事呀?叫了你們半天,還到前院去請你們沏點茶去,你們卻這個時候才來。是現挖井打水,現種樹砍柴,還是淨伺候別的財神爺,看我們不像住店的呢?”

店夥把茶壺送了進來,繡香就接了過去,給韓鐵芳倒了一碗,韓鐵芳欠起身來接過,望著繡香,心中不由又發出許多疑問,想要聽聽她把玉嬌龍的親生孩子在祁連山落難的事情再詳細說一番,以便與自己的身世相對證一下,看看羅小虎到底是何人之父?玉嬌龍到底是何人之母?以打破那個謎。

但這件事,繡香不啟口,自己也無法談到。又偷眼看著數步之外亭亭站著的雪瓶,見她的模樣雖美,但若是細一看,她的臉兒、眉目,卻也真沒有一點跟玉嬌龍或羅小虎相似之處。同時,見雪瓶似有倦意,繡香又時時以眼睛盯著自己的臉,不知是甚麼意思,可是也不說話。自己坐在這裏覺得非常的局促不安,外邊的更聲又已敲過了兩下,於是便站起身來,同繡香說:“我在這裏驚擾了半天,現在我要走了。”

繡香的意思似乎是還想要留他在這兒再坐一會,再談談話。但望著雪瓶,見雪瓶卻不作一點挽留的表示,而韓鐵芳已經出了屋,繡香便送出去,隨在身後說:“韓大爺,您暫時既不離開這兒,有工夫請常常來,我還有點事要跟您打聽打聽呢!”

蕭千總卻在旁說:“得啦!得啦!人家哪有工夫常到咱們這兒來!再說這又不是咱們的家,咱們的客廳,哪能淨叫你接待高親貴友呀?韓大爺,您不把那個琵琶順便帶回去嗎?”他指著在牆角立著的那麵琵琶。

韓鐵芳卻擺手說:“我不用它,留著給蕭兄閑時消這吧!”便往外走去。

蕭千總在身後把繡香攔住,並向外說:“我怕外邊黑,恕我不送啦!改日再見吧!”用力把門關上了,回過頭去又帶著氣埋怨他的太太,韓?才向外邁了幾步,把身邊的話聽得清清楚楚,本來也有些惱羞成怒,但又不能不忍著,所以他就沒有言語。

此時天邊的那點月光已被濃雲遮住,周圍越發的昏暗。出了店門,街上一個人也沒有,走了幾步,見那家小酒館的衝上也上了板子,板縫裏的燈光透出跟一條線似的,裏麵亂烘烘地,至少有二三十人正在賭著。韓鐵芳本想進去,但又想:進去也許跟上次在老牛鎮一樣,跟人打起來,出人命,值得不值得且莫論,現在可還沒到那時候。

於是頂著寒風向北走去,兩邊的鋪戶多已暗無燈光,他信步走著,心裏思索著許多事,其實剛才雪瓶說的話並沒有多少,可是不斷地詢問自己的住址,並問住在店的裏外院,還問屋子的方向,莫非一半日內,她會要到店裏去找我?邊走邊想,尚未走到十字路口,忽然覺得身後有腳步聲,不禁吃了一驚,驀一回頭,卻見有一人一躍而前,伸手就把他的脖領抓住,同時另一隻手已舉起光閃閃的一把寶刀。

韓鐵芳吧的一抬手就把此人的右腕狠狠地握住,怨聲問說:“你要作甚麼!”

此人卻冷冷地發出笑聲,說:“小子你先別怕!我要是想要你的命,早等不到今日了。小子你認識我吧?我就是仙人劍張仲翔,你小子到底名叫甚麼?快說!你跟春雪瓶是怎麼認識的?剛才你到她的店裏,你們在一塊兒捏弄甚麼事?快說!”

韓鐵芳此刻振奮起全副精神來,一聽說對方的人就是那個仙人劍,他膽氣倒壯了,也就冷笑著,說:“好!我也久仰你的大名,我正想一兩天內邀你談一談呢!現在見了麵正好,但這刀用不著。”

他用力奪刀,張仲翔卻把刀握得很緊,並將抓住韓鐵芳衣領的那隻左手也騰了出來,想將刀換手,可是韓鐵芳已經揮左臂“吧”的一掌打在他臉上。

張仲翔大怒,往起來一跳,厲聲說:“好!你不要命!”

韓鐵芳右手上抬,右腿也同時抬起,冷笑說:“不要命的是你!”一腳正踢在張仲翔的小腹。

張仲翔兩腿急向後撤,身子幾乎倒下,但他的刀仍不撒手,反倒吸著氣,狠狠地說:“小輩!你不懂麵子,敢來跟老子拚!好!可莫怪老子不留情了!”他忍住了疼,轉身奪刀,左手也去用力的奪。

韓鐵芳不由撒了手,但一腳又端在他的屁股上,隻聽“吧叉”一聲,張仲翔摔出三匹步之遠趴在地上。韓鐵芳躍步向前,要掐住他,不料張仲翔一挺身就跳了起來,翻回來又以刀來刺韓鐵芳,韓鐵芳想再抓住他的腕子奪刀,可是已經抓不著了。

張仲翔仍是步步進逼,口中仍是狠狠地怒罵:“小輩!我看你不是羅小虎的賊夥,就是春雪瓶淫丫頭的男人,你不睜睜眼,有張二太爺在這裏能容你們……”

嗖嗖嗖,鋼刀連削帶刺,韓鐵芳隻是輾轉身軀巧妙的閃避,然而可不逃。張仲翔撲不上他,更是急躁,大聲喊著說:“小輩!這算本領嗎?是好漢子就不要躲,立定了身,你要是怕刀,咱們比拳,你要再怕拳,就趕緊低頭求饒……”

韓鐵芳罵道:“混蛋!胡說!”返身進逼,以徒手要奪他的短刀。

張仲翔就說:“好!好!過來吧!”於是兩人又相扭在一起。張仲翔凶悍之極,力氣頗大,手腳也相當敏捷,韓鐵芳上麵抓刀,下麵用腳,已不能再將他的刀抓住,隻好又急忙往後連返,張仲翔卻握刀猛向前撲,忽然他又“吧叉”的一聲自己跌倒了。

韓鐵芳因天黑看不清楚他,還以為他是使用詐計,便不敢再向前按他,身子反往後又退了兩步,也罵著說:“小子快爬起來再拚!”

不料張仲翔再爬起來可真費力。他似乎跌得很重,已發出粗粗的氣喘聲音來了,狠狠地說:“好!小輩!這算是你的本事麼?小輩,便用暗器來傷你祖宗!”

他看見從南邊有燈籠跟幾個人走來,就扯足了嗓子叫這:“高班頭!你們快來救我!可小心他的暗器!”

韓鐵芳本已下了狠心,要撲過去按住他奪過刀來當場結果了那悍賊的性命,但至此倒不禁吃了一驚,非是驚訝鷹眼高朋等人來到,驚訝的是“暗器”那兩個字。他急忙向下看士,卻沒看見甚麼人,隻是南麵兩隻燈籠和幾個人已經腳步雜疊的,迎著這裏的喊聲跑來了。韓鐵芳這時反倒失去了忿怒,轉身向北急急走去,張仲翔又大喊:“他跑了,你們別放他走!……小輩姓韓,是春雪瓶的漢子,羅小虎的嘍-,你回來呀、再拚一拚呀!跑了就是給你祖先丟臉!媽的……”

韓鐵芳越往北走,這聲音越模糊,他心中猜疑:我們交手,是誰在暗中施放暗器?不覺到了店房門首,一推,店門就開了,他走進去,隨手將門掩上,這才喘了一口氣。望見櫃房裏燈光很亮,就定了定神,走到櫃房門前,向裏邊索要燈火。

裏麵的掌櫃的很客氣地說:“韓爺回來啦?到哪兒去玩了呀?”

韓鐵芳帶笑答這:“去看了看朋友,掌櫃的把燈給我。”掌櫃的說:“燈已給您點上啦,我們想您一定一會兒就回來。”

韓鐵芳點頭說:“好!好!好!”

掌櫃的又說:“茶水這就給您送去。”

韓鐵芳又連說:“好好!”胸頭依舊急劇跳動,氣還有些喘,腦中仍飄著一個個可驚的疑問,走到裏院。見自己住的那房間的窗上果然有燈光,心裏就想:這裏也住不下了,明天仙人劍張仲翔必會找到這裏來拚命。再拚命時可就得見出個生死了!他伸千一拉門,隨之邁腿進屋,卻不禁又嚇了一大跳。

原來屋中已有人,緊紮的雲發,俏立的嬌軀,一身青色俐落的打扮,正是春雪瓶在他屋裏等他。

韓鐵芳愕然止住了腳步,但心裏這才明白了剛才雪瓶為甚麼詢問他的住址,並且明白剛才以暗器射傷仙人劍的那個人是誰了。

他尚未說話,隻見雪瓶先笑了笑說:“韓大哥怎麼這時候才回來?我勸您以後不要再跟那仙人劍張仲翔爭鬥了,他原不過是個狐鼠之輩而已,大哥如若傷了他,再因那打官司,未免合不著。如今我隻求韓大哥給我辦一件事。”

韓鐵芳一聽這句話就又奮起勇氣來,說:“好,無論甚麼事情,就請姑娘告訴我吧!必定即時去辦,絕不遲延!”

雪瓶剛要把話說出來,韓鐵芳忽然聽見門外有腳步聲,趕緊推開一道門縫,向外去看。見是店裏的夥計給他送茶水來了,他就伸出手去把茶壺接了過來,沒讓夥計進房,依舊將門關上。

雪瓶悄聲說:“把插關插上吧!”

韓鐵芳隨將插關上好,那裏雪瓶又將桌上的油燈向下壓了點。燈光驟暗,雪瓶的芳容如同罩在一層霧裏,愈發綽約如仙。她在床邊坐下,韓鐵芳站在她五步之外,自己覺得十分不好意思,拿起茶壺來倒茶,手部有點發顫。

雪瓶的雙頰也浮現出兩朵嫣紅,但旋即又正色地說:“暫時不忙,我求大哥這件事,待一會兒再辦不遲。”

韓鐵芳一聽,是目前的事,他就更慨允了,說:“隨姑娘吩咐吧!無論是我作得到作不到的事,我必定盡心盡力去作,因為受了前輩之遺命,她老人家叫我盡力關照姑娘,我絕不敢有負亡友,所以我本來是在旁處還有事情,因恐姑娘在這裏易受旁人之暗算,所以我才不走,留為效勞。隻要辦完了姑娘的事,眼看姑娘離開這裏,安返尉犁城,那時我才會安心離去。”

雪瓶聽了,不禁將頭低下,待韓鐵芳將一碗茶送到她的眼前,她才慌忙地站起了身,笑著說:“大哥怎麼跟我這樣客氣呀!”

她伸著纖纖的雙手去接,韓鐵芳還看見她的右手無名指上戴著一個白銀的戒指,但茶碗並沒交在她的手裏,卻放在她的身畔床板上。

雪瓶拿起碗來放在唇邊,輕輕地抿了一口,然後嫣然她笑了笑,隨後說:“我隻求大哥一件事,因為幼霞走了,沒有人可以再替我辦這件事。”

韓鐵芳又問:“甚麼事?請姑娘隻管吩咐,我這就去辦!”

雪瓶問說:“官花園那地方,韓大哥認識嗎?”

韓鐵芳一聽,不由得有點發愣,就說:“雖然沒去過,但我可以找到。”

雪瓶就說:“我帶大哥去也行。待會兒,過三更時,我就同大哥去,那裏有一座樓,名叫綠霞樓,隔著一道牆便是一條長巷,請大哥就到那樓上。”

韓鐵芳問說:“那樓上可有人住嗎!”

雪瓶搖頭說:“沒有人住,是一座空樓,但大哥到了上麵務必將他那裏的人都招出來。那裏的護院人,除了仙人劍張仲翔之外,還有方天戟秦傑,官人更夫無數,韓大哥你隻去把他們驚擾一下,叫他們亂起來,千萬可別傷人。然後你就急忙脫身走去,再回到這裏來,也別叫他們追著!”

韓鐵芳一聽,不由倒為難了,但是眉頭也不好意思皺一下,依然點頭,慷慨地答應著說:“好!

待一會我就去。雖說官花園那個地方我沒去過,我可知那地方是在西門裏,靠著城牆很近。”

雪瓶微微她笑,點頭說:“對啦!就是那兒。”

韓?說:“那就不必姑娘帶領,我一個人自會找了去,可是姑娘……”他想問問到底為甚麼叫他那樣作,那不是成心闖禍嗎?於事又何補呢?

可是雪瓶不容他問,反先問說:“韓大哥可也得自己斟酌斟酌,您能不能辦這件事?我也是真沒法子,才來找您,但,您,……若是不願幫助我,或是實在不能助我,您可也別客氣,隻管推辭,我決不會因此就惱了您,也不因此就小瞧了您。”

韓鐵芳說:“姑娘放心!我既然答應了,就必定辦得到。除了叫我去殺害欽差大人,那我是絕不肯,叫我去登天入海,鏟平了沙漠,那我也確實不能,除此以外,我哪一樣不肯,哪一樣不能?我雖武術隻學了數載,不及姑娘遠甚……”

雪瓶臉紅紅她笑著說:“大哥何必這麼客氣!”

韓鐵芳說:“這確是實情。然而,我自信武藝還不在仙人劍方天戟等人之下,在靈寶縣我也獨戰過載閻王等數百之眾,在渭河畔我更曾單身力鬥過群賊;不然,我想春前輩那樣的高人也不會屈身與我相交,而帶著我西來……”往下他還有許多話要說,可又說不出來了。

春雪瓶卻低頭赧顏,似引起了心中的悲傷,可又微微地倩笑著,說:“我知這,您的本事受過真傳,您說您不及我,那是太謙虛啦!今天,我懇求您千萬給我辦了這件事!”

韓鐵芳點頭說:“成!”他覺著可疑,想問問惹出這場麻煩來究有何用,但他又想:那樣倒顯得我畏首畏尾,猶豫不決了,於是索性不再多說話,這時店裏有人,梆梆梆整敲了三下梆子。

韓鐵芳說:“請姑娘且等!”

他悄悄走到院中,見前院淡淡的燈影,簡直沒有一處有亮光。天際烏雲更厚,遮得星鬥皆無,寒風更緊,四顧寂寥,毫無聲息。

韓鐵芳在院中站立了一會,聽到店房裏的更夫敲過了梆子已回屋睡覺去了,街上遠處的梆鑼也漸漸去這,他就又回到屋裏,看見春雪瓶正抽出他的那口寶劍來著,見他進來,就又給放在床上了。

韓鐵芳在腰間係上了一條帶子,說:“姑娘隨身又未帶兵刃,若隨我前去,恐有閃失。不如姑娘先回店房去,今夜我把事情辦得如何,明天姑娘自然會聽說。”

春雪瓶脈脈地不語,待了一會,才點頭說:“好吧!咱們就一塊兒走吧!”

於是韓鐵芳抽出了寶劍拿在手中,他先請雪瓶出了屋,將燈吹滅,才出來,扣好了門,他向雪瓶一招手,就先聲身上房去了,一半也是為顯示他的身手。但兩隻腳才踏到尾上,不想雪瓶已經上來了,反點手叫他,他就跟隨雪瓶腳踏著屋瓦前行。下麵不是人家便是店鋪,他為使腳下不發出沉重的響聲,所以總不能快走,尤其是由這座房跳到那堵牆上的時候,他總是特別地謹謹慎慎;但雪瓶卻身輕如狸,跳躍極速,韓鐵芳實在跟不上她,可又不能嚷嚷著叫她慢些,心裏雖慌,可是不甘落後,因此腳下未免有失,就登落下了一什瓦,招得下麵院子裏的狗不住亂吠。

雪瓶在前麵略等了他一會兒,他才喘著氣趕上來,隱隱聽見雪瓶不住格格的笑,他就更慚愧了。

再往前走就望見大街了,有兩隻大燈籠,四五個巡夜的官人在街上走著,韓鐵芳一眼著見,胸中不禁悻悻地亂跳,雪瓶卻在一座房上伏下身來,韓鐵芳就也趕緊在她的身後趴下。

隻見雪瓶轉過頭來,帶著笑音悄聲說:“不要緊!他們絕看不見,等他們走過去,咱們就跳下去。”

韓鐵芳不敢言語,下麵的街本來不寬,燈籠也很亮,光都照到瓦簷上來了,幾個官人大概都穿的是皮底的鞋子,“踏踏踏”地腳步聲非常沉重,並且他們都邊走邊談。韓鐵芳的身子被瓦格得很痛,心中倒並不是害怕,明知即使被官人發現,自己這身本領雖然不高,可也未必就會被擒住,隻是勢必動武,自己原是守法的人,殺強盜,除惡霸,自己都不畏懼,就是不願與官人相殺。

他屏息了半天,街上的官人走過去了,是往西去了,他抬起身來看了看,心中卻覺得更糟糕,還想在房上再藏一藏,等那幾個官人去遠,卻忽見雪瓶一跳就下去了,並大聲叫著:“韓大哥!下來吧!”

韓鐵芳也跳了下去,這裏原來就是西大街,兩旁都是沉寂如死緊閉著門板的鋪戶,他就悄聲地說:“姑娘,你快回去吧:我認得官花園,我一定會把事辦成的,姑娘你不要跟我去了!”

雪瓶卻搖頭說:“不!我要跟著您去。”說完了這句話,她往西就走。

韓鐵芳提劍在後跟隨,心裏暗想:她既也到官花園去,憑她的本事,她甚麼事不能做,何必要叫我去招得那裏的人瞎驚擾一場,惹那麻煩呢?真今人不解。這時前麵的幾個官人已走遠了,雪瓶越走越快,少時又回身招手,便轉進一條小巷,韓鐵芳隨她進去,這條巷裏更黑,地下且坎坷不平,春雪瓶在前又等了他一等,等他到了近前,雪瓶就又囑咐說:“韓大哥小心一點,地下不平可不好走!”

韓鐵芳聽了這話卻有些不高興,暗想:要叫她想著我連走路都會摔跟鬥,還怎能到官花園去辦事?他於是就趕到前麵,忿忿地說:“你回去吧!這又不是甚麼難事,我去一會也就辦完了,你跟著我去,反倒有妨礙!”

當下也便提劍在前緊行,雪瓶卻在後仍跟著他,他走出這條小巷,卻見仍是一條胡同,可是比較寬了,他就轉往西走去,耳邊卻又聽見了很真切的更聲。再往前走,走了不遠,忽覺春雪瓶自後邊抓住了他的胳尊,也不得不停住腳步。

雪瓶這時悄悄聲說了,她用手一指左邊的高牆,在韓鐵旁的耳畔說:“到啦!牆裏邊就是耶座綠霞樓。”

韓鐵芳仰麵向牆裏去看,果見露出一角隱隱的高樓,但卻黑忽忽地沒有燈光。樓房的柳樹大概還掛著些枯幹的葉子,被風吹落在牆下,發出沙沙的響聲,往近走了一步,腳下踏著的也盡是落葉。

裏麵的更聲十分響亮,韓鐵芳至此,精神益發緊張。春雪瓶的手已離開了他的胳膊,但身子仍在他的旁邊站著,並且企著腳兒附在他的耳畔說:“韓大哥你進去吧!可是千萬要謹慎些!我走了!大哥,明天再見!”

韓鐵芳點點頭,將劍插在帶子上,然後飛身上了牆頭,兩隻腳踏在牆上,手板著樹幹,先回頭去看,見下邊已沒有了雪瓶那條纖細苗條的黑影。他又故意等了半天,索性等雪瓶走遠了,他才驀然向樓中跳去,“咕咚”一聲,一隻腳踏在樓板上,另一隻腳卻幾乎將樓杆撞斷。這時候他倒一點也用不著小心仔細,反恨不得樓邊有人,他拔出劍來“克克”雨聲砍斷了樓窗,跳進了黑暗的樓中,迎麵又“咕咚”一聲大響,撞翻了一張桌子,險些把他絆倒,他一跳,跳過了這張桌子,腳步極重,以劍在前摸路,“撲”的一下,劍又插在隔窗裏邊了“刷啦啦”的,大概是牆上掛的一副畫也被震落下來,倒把他嚇了一大跳。

喘了一口氣,心說:我倒成了個醉漢了,我到這裏是幹甚麼來的,不是雪瓶叫我來故意驚擾這裏的人嗎?這還不好辦?於是索性鼓起勇氣走近前窗,掄起劍來對著窗“克克”又是兩劍,砍得窗欞紛紛斷落。但很使他失望,他這麼大鬧,竟沒有人察覺,打更的人也不知往哪兒去了,並且院裏連一條狗也沒有。

他想大喊一聲:“有賊啦!來人吧!”喊完了事情就算辦完,轉身就走,但是他卻喊不出來,隻持劍發呆地站著,隔著碎窗戶往外去看,見下麵原是一片空地,有許多棵枯樹,春夏秋季這裏一定有花,可是官舍住房的院落還都在對麵離此很遠。這裏隻是孤零零的樓房一座。他沒奈何,隻得又用劍柄捶窗戶,把窗戶打開了,將身跳了出去,站在樓簷下,又用劍劈斷欄杆,並用腳去踢,樓欄杆從上麵落了下去,聲音很大,又停了一會,才聽見這遠之處有人驚喊這:“甚麼人?是誰?”

韓鐵芳也驚愣了一下,鼓起勇氣來又向樓窗掄劍砍去,砍了幾下,又攀緣著柱子爬上了樓頂,掀了一片瓦摔了下去,自己也沒聽見響聲,可是下麵也沒有人再發問了。他就蹲在樓頂瓦上,霎時就聽見對麵的院落裏梆鑼連敲,亂了起來,又見有四五隻燈籠晃晃悠悠地出了那院落,跟著許多人都擁擁擠擠亂跑著,亂說著:“是甚麼事?是甚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