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鐵芳不由得下了台階,走到屋角的牆邊站立。這裏與那東來興店房不過一牆之隔,那邊發出的聲音,都隨著淒緊的束風吹來。
原來真是羅小虎的聲音,他正在怒喊著:“狗娘養的仙人劍,你這算是好漢嗎?媽的你打死老子……”
隻聽“吧!吧!吧!吧!”連續不斷地大聲響,羅小虎又慘呼暴哮說:“直你狗娘!來!打吧!
老子要哼一聲就不算你老子!”
韓鐵芳驀地抓住了牆頭,一提腿,他就騎在牆上了,聽那邊“吧吧”地又打了幾下,就止住了,羅小虎卻不再發聲。韓鐵芳真以為他打死了,氣憤得差點跳過牆去。
卻又聽那邊人聲很是雜亂,聽得:“別打啦!別打啦!這可不對!這是店房裏,不好不好,張三爺!你老人家息一息吧!反正送到伊犁他準得死!”
這大概是飛鏢盧大那些人相勸的聲音,接著又聽得張仲翔的口音,狠狠地罵著說:“我非得拿鞭子把他身上的肉抽碎了不可!叫玉嬌龍那娘兒們的心疼,可也救不了他!媽的!憑你這鳥樣兒,當初還有那麼得意的事,媽的我不信!你快實說,殺死我竇大哥鐵霸王,是你還是你女兒?快實說!”
羅小虎卻哈哈大笑說:“鬼孫子!你狗娘的耳朵聾了嗎?老爺告訴了你多少回?你狗娘養的竟聽不見?是我!是我半天雲羅小虎!別說殺死甚麼泥霸王的是我,殺死你八代祖宗直你娘的也是我!”
吧吧又是幾下,他更大笑,他瘋了地笑,哭一般地笑,依舊大喊說:“與我的女兒並不相幹!我的女兒,殺屁殺尿也不殺你們!”
吧!吧!吧!這裏的韓鐵芳就要回去取寶劍,卻又聽見“吧啦”的一聲把韓鐵芳嚇了一大跳。
又聽羅小虎哈哈大笑著說:“狗娘養的真不中用,你還叫仙人劍呢?現眼!一腳就叫老子踢出了屋子。哈哈哈哈!”
又聽得鐵鏈聲,並聽張仲翔喘了喘氣又大罵,還有幾個也憤怒地亂嚷嚷,更有無數人在紛紛亂動。韓鐵芳的胸頭一陣緊,又一陣鬆,一陣感覺難過,又一陣痛快淋漓,半天之後,聲音方才漸漸消停了下去,隻聽那羅小虎忽然又唱了起來:“天地冥冥降閔凶,我家兄妹太飄零……”
韓鐵芳益發驚訝,淚更不由得側然而落。他騎在這牆上聽了多時,羅小虎的悲歌方才止住,他也聽不見張仲翔再罵再打了,韓鐵芳心中又尋思了半晌,覺得真是“投鼠忌器”,有官人在裏邊,自己實在不好下手,而且是孤掌難鳴。他又在院中聽了半天就回到屋裏,心中仍是氣憤,覺得雖有那些官人勸阻,張仲翔等人未必敢將羅小虎殺死,但他這樣虐待,羅小虎縱然強硬,也是受不了啊!春雪瓶,秀樹奇峰,你往哪裏去了?這時候你為甚麼不來助我一臂之力呢?……
他一夜末曾安睡,倒是沒有再聽見那種毒打和喊罵的聲音,到了天明,他才略睡了一會兒,醒來,叫進來店夥就問說:“昨天夜裏隔壁有人吵鬧,是怎麼回事呀?”
店夥卻麵帶著驚恐,搖著頭說:“那是打囚犯哩!那件事,咱們管不了。”
韓鐵芳又問說:“囚車走了沒有?”
店夥說:“早就走啦,我們這綏來縣的縣太爺還加派了幾位班頭幫助押送呢。其實有那些老爺們送著倒好,至少也可以勸一勸,要不然,大概等不到囚犯解到伊犁定罪,也許早就沒有命了!”
韓鐵芳就驚訝得跳下了炕,即時就叫店夥把賬算清,他開發了店錢,急匆匆跑了出去,自己去備馬,這一夜雨變成了雪花,一片片鵝毛似的白空中紛紛向地麵上落,地下的雪深二寸許,待得韓鐵芳將馬備好,他的肩膀上都已變成白色的了。又急匆匆攜劍提鞭,牽著馬就往店門外走去。
店夥自後麵送出來,以驚疑的神色看著他,口中稱這著:“怠慢。”
韓鐵芳上了馬行過了那東來興店房,注意地往門裏察著,果見裏邊是很岑寂地。他見兩旁的門戶半啟半開,往來也沒有甚麼行人,地麵雪上可以分得出往西去的雜亂的輪蹄跡,於是他加鞭緊走,少時即出了這個縣城,又踏向大道,地上的痕跡更是清楚,他就照著這連續不斷的痕跡,一直追趕下去。馬蹄濺起來雪花,比由空中落下的雪花還亂,他連氣都不喘,走下了十餘裏地,才又望見前麵雪景迷離之中有緊行的一隊車馬。
他又不往前急追了,心裏又暗暗地計劃:這次不必真救羅小虎脫離囚車,隻要殺死仙人劍張仲翔那幾個凶賊就行,但那又如何能夠呢?他暗暗相追,又走下了許多裏,前麵的人就停在一個小鎮上用午飯,他卻不敢進鎮,隻在鎮外雪地之下駐馬等待,並向那邊探望。看到那些人用了飯之後,又都催馬趕車往下走去,他才敢進鎮,喂了喂馬,自己並找了一家飯鋪草草地把飯用了,也不憩息,依然催馬出鎮往西這去,幸仗他的馬快,所以總不至於太落後了,但他可也絕不敢趕向前去。到晚飯時又與那些解囚車的差人,和仙人劍張仲翔等惡漢住在一個鎮上,但分店房而居,到半夜他又冒雪潛行,到那邊的店裏探聽,可是並無甚麼事情發生,有的隻是那些差人在一塊賭錢,也聽不見張仲翔再打人,更聽不見羅小虎高歌和大罵,他幹著急,但無法下手援救。
如此往西一連走了四天,雪已止了,太陽已出,清晨地下滿是薄冰,到中午卻處處全是泥水。南望魏魏的天山,銀色的山頂,腰間飄著濃厚的白雲,更有雪水連著冰流下來,聲音在半裏之內都能聽得清。過了安濟海,安濟海原是個地名,他並沒看見甚麼海,又走了半天,就來至一個大城市名叫烏蘇。
這時,天又明了,風向也轉了,由北方吹來,吹到臉上手上,覺得冰涼,細一看卻是殘雪雜著黑沙,韓鐵芳就知在不這之處必有沙漠。他想著:明天就許是羅小虎的一個難關,走到大漠之中,那幾個惡賊還不把他給害了嗎?天色倒還不大晚,韓鐵芳勒馬在這旁徘徊了一會,同一個過路的人問了問前麵的地名,和往西的路徑,及至下了馬,牽馬走進了那條街,卻見那些車馬又在前麵把這攔住了,前麵就是一家大店房,原來他們又歇下不再往前走了,亂紛紛地,許多本地人都爭著跑去,嚷嚷著:“快看看去吧!半天雲!”
那邊卻又有人吧吧地用鞭子抽,不準人看,亂了半天,才漸漸消停了。那些車輛都拉進店裏去了,馬匹可還都由人牽著,在街上往來地溜著,街上有兩家釘馬掌的鋪子,這時候都忙碌極啦。
韓鐵芳站在數十步之外,將馬擋著他的半身,他的視線由馬頭的旁邊投過去,看得發呆了,不覺已過多時。忽然覺得身背後有人推了他一下,他回頭看了看,原來是一個哈薩克人,拿眼睛瞪著他,倒無惡意。
他卻吃了一驚,就問說:“你幹甚麼?”
哈薩克人卻聽不懂他的話,向他也說了一句,他更聽不懂。但是,這哈薩克抓住他的膀子向後拉了拉,又往東邊一指,並且努了努嘴,這意思他卻猜出來了,是叫他別在這兒站著,叫人看出來不妥,東邊有店房,到那邊投宿去吧!他就點點頭,那哈薩克人卻又往西走去,他追了兩步,又將哈薩克人的膀子揪住,他滿胸中揣著驚疑,可恨的是彼此語言不通,他隻問了一聲:“秀樹奇峰?……”
哈薩克人卻高興極了,連連點頭,又伸手輕輕摸了摸這黑馬,然後摸摸腦勺,伸出五個指頭來作手勢,韓鐵芳可又發怔了,莫明其妙。哈薩克人已揚長而去。韓鐵芳隻好牽馬往東,果然往東不遠,就是一家店房,門兒很窄。他牽馬進去,就見院中雖然沒有甚麼人,可是各屋中的聲音都十分嘈雜,就像夏日來到了池塘邊,聽見無數的蛤蟆吼叫似的,他叫出店夥,把馬交給了他。
店夥卻說:“我們這店裏可沒有馬棚,半夜裏要是下了雪,再刮來沙漠的風,把馬凍病了可別怨我們!”
韓鐵芳聽了,不免遲疑著,就問說:“別處還有店房嗎?”他的意思是想出去另找一家。
店夥說:“本來這條街店房是不少,可是從前幾天全都住滿了,因為近來往伊犁來往的路不好走。”
韓鐵芳就問說:“怎麼不好走?”
店夥說:“因為下了場雪呀!天山雖說沒被雪封住,可是這時候誰敢過去?”
這時有個銜著長杆煙袋的人好像是掌櫃的,說話是陝西的口音,倒很和藹,先向韓鐵芳說:“由哪兒來,往哪兒去?”
韓鐵芳卻說:“由河南來,打算到伊犁去投親。”
這掌櫃的就說:“不要緊!天山還能過得去,不過難走一些就是啦!那邊居家店住著差官呢,明天在我們這裏停住的客商們,準都得跟著過去,因為有官軍在前麵給開道兒,一路絕不能出舛銷。可是這時你想到別的家店房找住處,恐怕也沒地方啦,我們這兒隻是雜亂些,隻有大房子並沒有單間,你能夠住嗎?”
韓鐵芳說:“我倒是隻要有一個躺著的地方就行,我所顧慮的就是這匹馬,因為路上他太疲憊了。往前麵去,還有許多路要走,要是叫風雪吹打一宵,就怕耽誤我上伊犁了!”
掌櫃的一邊抽著煙,仰起頭來看了看天氣,就說:“也許下不了雪,老鄉!你盡管放心吧!我叫人把他牽到西邊那條小過這兒,那地方背風,好在隻是一夜的工大。”
韓鐵芳又說:“草料呢?”
掌櫃的說:“那也不要緊,斜對門就是草料鋪,我叫人給牽了去喂,你就放心吧!你先進屋子去吧!”又笑著說:“若不是我知道你是河南人,離著我的老家同州府不算這,我真不能留你,因為待會兒我們這兩間大屋子都得擠滿了,差官一進到那邊屠家後,就會把那邊住的客人都趕到這邊來。”
韓鐵芳也笑了笑,同這掌櫃的表示著謝意,他自己卸下來鞍韉,挾著寶劍,掌櫃的親自給他開了門。就是這大屋子,真是不小,裏邊放著許多輛單輪小車貨物、行李,炕上和地下都坐滿了人,都是一些作小買賣的,雜亂極了,腳臭氣也難聞極了,並且這些人彼此都似相識,有的大概還是同行,是鄉親。他們喝著茶,談著話,抽著煙,新進屋來一個人,他們也不大覺得,也不理。
韓鐵芳就請一個人讓了點地方,他在靠著門的牆邊坐下,地下是點破席頭,可是屁股雖涼,周圍卻暖,因為人太多。此時窗外的天色尚未黑,屋裏可麵對麵都不大能看得清人的模樣,他把寶劍就放在腿下,馬鞍置在身旁,靠著牆歇了一會。果然門又開了,又來了幾個客人,都抱著很重的行李,塞得屋中更滿,擠得韓鐵芳的地方更窄了。這幾個客人一進來,屋中的聲音可突然低落下去,個個都停止了他們的談話,來的這幾個客人都像是正經商人,多半穿著長衫,戴著瓜皮小帽。
他們有的懊喪著不語,有的卻大發牢騷,說:“羅小虎倒不惡,那些個官差雖也使勢力叫我們讓屋子,倒還不至於打人。可是那幾個聽說是甚麼鏢頭的,我們因為行李重,搬得慢了些,那個耳朵旁邊長著黑毛的小子立時就拿腳踹人!”
韓鐵芳便注意去聽,旁邊的人卻又都一齊發問,包圍住了那幾個客商,那幾個客商的口音又難懂,因為氣憤,說的話也就很快,所以很難聽得清。略略地隻聽出幾句,是:“人恐怕不行啦!哪裏是虎,連隻癩狗也不如啦,攙下囚車來就已經走不動啦,滿頭是血!”
韓鐵芳大吃了一驚,胸中像著了火,火都要由口中冒出來。又聽了幾句是:“可惜呀!玉嬌龍現在要是活著能叫他受這樣的罪?那些個人也不敢呀!不過,羅小虎還是好樣兒的,雖已被他們虐待得半死,可是我們還沒聽見他哼哼一聲。”
又有人笑著說:“他也許哼哼不出來啦!”
並聽有人說:“那耳朵後長黑毛的,到底是幹甚麼的:看他的來頭比誰都大,連那些官差仿佛全聽他的,全怕他,他把羅小虎推在一間屋裏,跟他住在一塊兒,不知他是懷著甚麼心?他的手裏永遠提著粗鞭子,另一隻手拿著把刀子,像宰豬用的似的……”
後麵還有許多話,韓鐵芳像都沒有聽得清楚,然而他已經坐不住了。手握劍柄,剛要起身往外走,卻見門又開了,那掌櫃的手拿長杆煙袋,一張沒有幾個牙的嘴,大聲地嚷嚷:“喂!諸位!來到我這兒住著就是主顧,就是朋友,我勸諸位說話可得留點神!那邊的差事不是小差事,案子不是小案子,官人老爺們是那麼多,不管是老君牛張大太爺,仙人劍張三太爺,萬一你們這邊談,被那邊聽見,他們過來一鬧,你們誰也惹不起人家。我說的是好話,大家全是出門人,話要少說,閑事要少管,還有甚麼玉啦、春啦、龍啦的,在我這店房裏可都不要說!我不是怕,我是忌諱!”
掌櫃的下了警告,許多人立時就都不言語了,隻有臭氣和煙氣還彌漫滿屋。韓鐵芳卻拿起來寶劍走出了屋,在寒風裏他忿忿地站立著,心裏驚疑,就是想不到母親玉嬌龍的死傳得這麼快,新疆的人恐怕都已知這了,不然張仲翔那幾個惡賊也絕不敢這樣作。他們的行事到如今是全顯明了,他們是要在路上把羅小虎鞭子打、腳踢、直至於拿刀淩遲,是要用種種的私刑苦刑虐待死他!
這,我如何還能忍得住?見店掌櫃的背影兒走進小櫃房去了,他就急忙出了店門,忿忿地往西走去,卻見那家“屠家店”的兩扇柵欄門已經半掩上了,隻留著一道門縫,他真有心直闖進去,憑著這口寶劍,怕誰?先殺死那個惡賊仙人劍張仲翔,但卻是又有一層顧忌,就是怕在自己與仙人劍動起手來拚鬥之間,他那幾個幫手,甚麼老君牛、隴山五虎、豹子崔七等人就趁機把羅小虎結果了,那反倒救父不成,更促其死。
唉!羅小虎是我的父親,羅小虎是我的父親!……急得他頭都出汗了,這時天已黑,街上已無人,北風呼呼地吹著,那冰雪、沙子打來的力量更是猛烈。忽然他向東一扭頭,見由那邊來了一個人,一隻子提著個晃晃搖搖的紙燈籠,一隻手捏著那根長煙袋,原來是那小店裏的掌櫃,不知幹甚麼來了。
韓鐵芳就急忙將寶劍藏在背後,使迎著走過去,笑問一聲:“老掌櫃,要往哪裏去呀?”
驀然間倒把掌櫃的嚇了一大跳,他站住了,驚訝得說:“啊!……”高舉起燈來,看了看是韓鐵芳,他就說:“老鄉!這麼冷的天,你不在屋裏,跑到街上來幹甚麼呀?”
韓鐵芳說:“因為那屋裏的人太多了,話聲太雜,氣味薰得我頭暈,我才出來走走,涼爽涼爽。”又一眼著見了掌櫃的拿煙袋的手上還拿著一串錢,他就腦子裏頓生出個計策,笑著說:“請問老掌櫃的這條街上有寶局沒有?我雖不好賭,可是最愛看別人開寶下注。”
掌櫃的一笑,說:“得啦老鄉!我看你大概也是一個賭鬼。我就有這個毛病,才把曆年掙的錢全都輸了,不然,像這屠家店,八個我也開啦,何至於現在還開那小店?這屠家店倒沒有寶局,可是到晚閑櫃房裏總要湊上幾個人,摸摸骨牌。現在他們掌櫃的到迪化去了,更沒有人管了,現在他們這兒住的老君牛、仙人劍張家二位鏢頭是我的同鄉。他們也都是好賭的,今天晚上一定熱鬧,老鄉你要是想玩玩,我可以領著你去,可是咱們得先說明白,賠錢不拘多少,賭的公道。不準亂訛亂攪!”
韓鐵芳笑著說:“我也不賭,我隻是愛在旁邊看。”
掌櫃的說:“我才不信你呢,來吧!”於是就由這名掌櫃的在前麵帶領,從那這門縫走了進去。
韓鐵旁的精神益發緊張、興奮,同時覺得既不能一進門就跟張仲翔拚命,藏在背後的這口寶劍還帶著鞘呢,可是不能叫別人看見,進到了院裏他就看見停放著五六輛車,不僅是官軍跟囚車,大概這裏還住著沒趕走的客商。他就趁著天黑,趁著那掌櫃的衝著店房咳嗽,他趕忙把寶劍放在一輛車底下。
那掌櫃的回頭來看他,問說:“在那兒幹甚麼啦?是鞋子掉了嗎?”
韓鐵芳趕緊站起身來,沒有言語,掌櫃的就把他帶進了櫃房,這個櫃房是很寬大,一切的木器陳設都非常講究,除了寫賬的先生,還有四五個夥計,可是很叫他們失望,人家這兒今天並不賭錢,連平日串門的人今天都沒來,因為這裏住著官差,情形是很嚴緊。韓鐵芳穿的衣服又不幹淨,更不受人歡迎,不過那長煙袋永不離嘴的老掌櫃,既拉他為同鄉,別人對他也就不加疑惑。韓鐵芳坐在靠著門的一個烏木小凳兒上,聽他們悄聲地談論起來,談的正是仙人劍張仲翔虐待羅小虎之事。
原來那些官人也不讚成的,如果犯人死在半路,到了伊犁或回到迪化,他們也交不下差事,也得受處分,不過可又都惹不起張仲翔。第一因為張仲翔是欽差大人行台裏的護院,而且這次他勾來的是他哥哥老君牛張伯飛、豹子崔七和隴山五虎之中的惡虎楊鑫、猛虎林永、瘦虎常明、黑虎袁用。隻有一個虎沒有來,所以差它們也惹不起這些個惡漢。再聽說:這些天犯人羅小虎永遠由他們監視,夜裏也總在他們睡覺的屋內,他們高興了就打,要不就是種種虐待,那不可一世的半天雲現在早已半死啦!……
韓鐵芳聽了這些話,胸中的氣益發忍耐不住,並且惦記著放在外麵的那口寶劍,擔心叫人拿了去,那自己可就更沒有辦法了。於是他就站起來,帶笑問:“小便在甚麼地方?”
一個本店夥計告訴他說:“就在東房的後邊,其實你就在院子裏溺也行。現在我們這店裏五十多號房,一個女眷也沒有住著。”
韓鐵芳點點頭,剛要邁步出屋,卻聽身後的人又談論起來,是那小店的掌櫃先問:“聽說在你們這兒住的那個哈薩克的娘兒們已經走啦?”
“可不是嗎?”這店裏的寫賬先生答說:“幸虧她們是今天早晨走的,一齊都是的,要不然!晚上這一幫再來了,光是馬,我們這兒也容不下呀1再說:張仲翔他們趕別人可以,趕那兒個哈薩克,可一定趕不動,弄得不好,非打起來不可!……那幾個哈薩克的娘兒們裏還真有漂亮的,尤其是那個穿紅衣裳的,把她壓扁了貼在畫上,也是個美人兒……”
韓鐵芳不由得又把腳步停了一下,聽得心裏卻更加驚疑,推門邁步走出了屋,呆呆地發了會兒怔。暗想:莫非春雪瓶就在那些哈薩克人群中,剛才在街上我還著見了一個哈薩克人,別是他們轉宿到附近,沒有真走吧?還是隻留下了一兩個探子呢?他們這樣子也像是要來救羅小虎,為甚麼雪瓶又不來見我?不幫助我急忙下手把羅小虎救了,卻先走了呢?……
正在猜疑,忽聽院中有人笑著嚷嚷說:“老崔老楊!你們倆不去嗎?要去咱們一塊去,別淨叫老常他們樂,烏蘇這地方的土窖子聽說很出名,有的娘兒們比迪化的還好,去不去?要去就快走,那隻癩狗交我們大哥一個人看著也就行啦!反正他的脖子都抬不起來了,玉嬌龍媽的也玩完了,春雪瓶又她娘的叫姓韓的拐跑啦,誰還敢從咱們哥兒們的手裏搶這條死狗?一條半死的狗也用不著大家都拿眼睛瞪著,走啊!看看娘兒們去!……正月兒裏來小妹逛花燈,哼哼……哎喲喲逛花燈……”
一邊說著一邊走,又哼哼著小調,那屋裏也有人說:“別走!等等我!”
這小子大概就是張仲翔,他站住了,並又向屋裏邊催著說:“快著點!哼哼……二月裏來龍抬頭……”突然他一眼睛著見了十步之外的韓鐵芳,就大聲喊了一聲:“喂!你是幹甚麼的!”
韓鐵芳卻一聲也不語,就走了過去。他藉著由廚房的門縫透出來的一線光亮,能夠看得出張仲翔的模樣,張仲翔卻看不出他的臉,就這近兩步來間說:“你是幹甚麼的?你怎麼不說話呀?”他的聲音顯得嚴厲了。
韓鐵芳仍然不發話,斜著走去,走到了那車後,疾忙一彎身由地下抄起了寶劍,“鏘”的一聲寶劍出了匣,同時“嗖”的一聲,他的身子已撲過去了。仙人劍張仲翔也正是來抓他,韓鐵芳揮劍向他就刺。
張仲翔一麵躲劍,一麵抽寶刀向他紮來,狠聲說:“好大膽!……”
他的右臂被韓鐵芳抓住了,他可也舉手托住了韓鐵芳的右腕,他又狠狠罵說:“小子你真敢來找死?你是幹甚麼的?……”二人盡力地相持,這時各屋中都驚問:“怎麼啦?怎麼啦?”
“甚麼事?甚麼事?”
張仲翔的屋中並跳出幾個持刀的人,韓鐵芳已把自己的右腕,並張仲翔手中的寶刀都奪過來了。
張仲翔回身就跑,這時老君牛張伯飛、豹子崔七和隴山的四條虎,也都掄著刀奔過來,前後左右將韓鐵芳包圍,一齊上前拚殺。
韓鐵芳掄劍擋敵“當當當”兵刃相磕作響,左手的寶刀也揮起,“鏘”的一聲就將一個人手中的刀給斬斷了,那個人慌忙跑去,韓鐵芳卻趁空跳到了一輛車上。這時差官們都自屋中出來,有的亮出來單刀,有的已將弓上了弦,其中大概就是那飛鏢盧大,他高聲喊著說:“諸位不要動手啦!諒他今天也跑不了啦,問問他是幹甚麼的?難道他還敢來劫囚車犯王法嗎?”
韓鐵芳站在車上,時時以兩隻手中的刀劍向下防衛著。他就也高聲說:“好!你們都且住手!也別施鏢放箭!聽我說幾句話!我告訴你們,我今天既敢來找你們,就不想跑,就不怕死!”
仙人劍張仲翔這時已另取隻寶劍出來,他怨聲喊叫:“好小子,你快說吧!”
燈籠也都點上了,都高高地舉起,院中閃動著光亮,個個人的眼睛也都瞪得很亮,像是一群狼似的要吃掉韓鐵芳。
韓鐵芳這時倒極為鎮靜,發著宏亮的聲音說:“我今天來就是要跟你們說明白,在迪化城殺死鐵霸王,擾鬧官花園那都是春雪瓶所為。你們若有本事,應當去找她,不必虐待一個已經被你們擒獲的羅小虎。”
張仲翔說:“那麼那天夜裏在迪化跟我們打架的可是你?”
韓鐵芳說:“那不錯,正是我,可是射傷了你的腿的弩箭,那是春雪瓶放的。”
張仲翔跳起來說:“她是你甚麼人?是你的老婆?”
韓鐵芳搖頭說:“不是!”
這時就有人伸過來護手雙鉤要鉤他的腳,他腳向旁一躲同時以劍將鉤磕開,嗖的一鏢也打來了,也被他躲開了。他急聲喊說:“你們要暗算人,就不是好漢!容我把話說明,我就跳下車去隨你們治我!”有個人就說:“好!聽他小子再說幾句!”
韓鐵芳挺起腰來,又發了一聲冷笑就說:“把羅小虎送到伊犁聽官治罪,那才算會辦差事的官人,冤有頭,債有主,你們去找春雪瓶、找我,才算好漢!我韓鐵芳與羅小虎、玉嬌龍、春雪瓶不過都是朋友相交,但我看不慣你們這樣橫行霸這,所以我才打抱不平!”
此時就有人問說:“玉嬌龍到底是死了沒有?”
韓鐵芳卻不回答這句話,接著又往下緊緊地說:“你們要報鐵霸王的仇就得找春雪瓶,報方天戟的仇就得找我,與羅某都不相……”
說到這裏,仙人劍張仲翔已掄劍怒撲過來,眾人又都刀鉤齊上,韓鐵芳以劍相迎,並趁勢往高處一跳,他就上了房,鏢和羽箭,又如雨一般地向房上飛去口他順著房脊奔,跑到店外,由牆上跳了下去,也有人緊迫著就跳了過來,卻被他反手一劍殺倒,他情急腿快,飛往正西奔去,後麵的人都這出來大喊著說:“追!”
腳步亂,如潮水一般緊隨身後湧來,韓鐵芳拚命的跑,跑出了這條街,他就轉往南邊,跑得更快,但他跑出了不遠,他就將步止住了。
此地已是曠野,天昏得一顆星也看不見,地下更黑茫茫沒有一點燈光,從那條街口可有搖搖晃晃的燈籠飄了出來,而且飄得極快,燈光之中還能隱隱著得出幢幢的人影,閃閃的刀光,北風並吹來那些人的喊罵聲。然而他們此時要想抓住韓鐵芳,可比在大海中探手捉一條魚還難得多。
韓鐵芳又慢慢往南走了幾十步,又站住了。他的氣已喘了過來,力量也恢複過來,因此更不甘心,深恐在他們那些人抓不著自己之後,反把羅小虎殺了,又絕不能舍棄放在小店裏的那匹馬。
於是他見那大道上的燈光人眾往西、往北、往這南邊分送來搜尋,他往反往東邊急跑。這沒有城的烏蘇縣,也不過目是一個較大的市鎮,所以他很快他就又到了鎮裏,他飛身上了民家的房屋,輕輕地,慢慢地,踏著泥土的屋頂,踏著土牆往街裏走去,同時,認清方向,不多時他卻又回到了那居家店裏。這時店裏倒不太亂,大約張仲翔那些人追往西邊去了,還沒有回來,院中有官人,在幾隻忽明忽滅的燈光裏正談說著話。
韓鐵芳趴在肩上隱蔽竊聽,聽了半大,才聽出那些官人的意思來。原來一路上仙人劍等人任意橫行,把他們欺負得不得了,他們也怕羅小虎被虐待死在中途,他們要擔處分,尤其如今發生了這件事,黑虎袁用剛才被韓鐵旁的劍所傷。韓鐵芳是玉嬌龍春雪瓶的朋友,他不過是來打前陣,隨後春雪瓶那位小王爺就會來到,所以如今這些官人紛紛地商量著,無論捉住韓鐵芳捉不住,明晨還是趕快離開這裏為是。
店房的寫賬先生也大表讚成,站在院中直說:“對!對!趁著還沒下二次雪,天山的路還通,你們諸位明天還是快點走吧!要這樣鬧下去,可真了不得,姓韓的那個人這次要是跑了,一定要勾來了秀樹奇峰!”
話語紛紛,這些人都呆在院裏,等待著那些這賊的人回來,都像是很著急。可沒有一個人敢出去看看的,更沒有一個人留心到房上。
韓鐵芳就慢慢地往後退,輕輕的離開了這居家店房,又轉回到那家小店房。他由房上跳下去聲音極輕,並無人察覺,一看,馬匹還在,他心中十分喜歡,就故作沒事地回到了大屋子內,見這屋裏的許多人都直著眼睛看他,有個人還問說:“你幹甚麼去啦?你不知街上鬧了亂子嗎?……”
韓鐵芳卻將背後藏著的寶劍亮了出來,在眾人的眼前一晃,說:“諸位少打聽!與諸位不相幹,你們少說就是了!”
嚇得屋裏的客人們個個變色,往後退去,往一塊去擠。韓鐵芳抄起了地下的馬鞍和鞭子往外就走,到過道中匆匆地備上了馬匹。
此時那口寶刀,已插在腰帶上,他一手提劍,一手牽馬往外就走。還沒出門,忽見迎麵黑忽忽地一個人把他攔住了,他拿劍來威嚇說:“快躲開!”
眼前的這個人渾身發顫聲音也發抖,說:“是我!是我!爺!俠客大爺!我把你這寶劍銷給偷偷拿回來啦!你老人家快點走吧!”
韓鐵芳這才和悅地說:“好!多謝掌櫃的了!打擾了你半天,店錢等我回來時再給,現在來不及了!”
他匆匆掛上劍銷,收了手中的劍,出門上馬,他如這那些人剛才追向西去,他卻加緊揮鞭催馬往東走。不料還未走出街市,就見對麵來了燈光、人聲和閃閃的刀影,這批人大半是由西邊又轉向東邊去搜,結果一無所獲,都彼此抱抱怨怨地回來了,韓鐵芳卻奮然催馬直撞過去。對麵的那些人連問:“是誰!”
韓鐵芳早又抽出了寶劍,像燕子一般隨馬向前,風一般的快,就聽有人發出了慘叫,韓鐵芳早衝過去了,後麵的人又追,又打鏢,韓鐵芳急催鐵騎已走出了街道,又斜奔向曠野,由東又轉往西。走出約三裏許,聽見前麵有犬吠之聲,他就將馬勒住,行得緩了,劍已入匣,氣也緩過來了。回想剛才的事,雖沒有救出羅小虎,但尚可稱快意,隻不知後來殺傷的那個人是誰,如若是張仲翔,那才更令人痛快呢!隻是此時有好幾條狗已將他包圍住了,吠聲震耳,他拿鞭子趕狗,也趕不開。
麵前是一個很小的村落,且有的籬芭內透出來燈光,他緩緩地策馬進了村,到了一家住戶前,隔著籬笆就叫人。這村子住的都是規矩的農戶,還以為是來了賊呢,經他在馬上向裏麵說明了來意,他說因為是那街上的店房都住滿了,沒地方住,所以才來到這裏投宿。他說話十分客氣,裏麵又聽出他的口音,就把柴扉開了,容他下了馬,牽馬進去。
這家農戶是從甘省遷來的,雖然看著韓鐵芳腰間帶著刀,馬上又摘下劍來,情形可疑,可是韓鐵旁的態度又極為和藹,他也就放了心,並現燒了小米飯給韓鐵芳充饑。韓鐵芳就睡在一間堆柴草的房子裏,一夜提著心怕那些人找到這裏來,便沒有睡安穩,次日天色還沒發曉,他就出屋喂馬,並將馬鞍韉又備上。農人也起來了,他拿出幾文錢要作為酬謝,這個農人卻謙遜著不肯受,隻說:“都是東邊的人,雖不是一省,可也算是同鄉。你路過這裏來投宿,就算是有緣,我們怎能夠收錢呢?我們又不是開店的。”
韓鐵芳摸摸身邊,又無另外之物可贈,他隻好抱拳這謝,出門上馬。農人還送了出來,他在馬上拱手說:“再會吧!”
策馬出村,好兒條狗亂吠著追出好遠,他又來到了莽莽的田野之間。天上的雲霧漸漸稀薄,陽光依舊被籠罩著,北風颼颼,吹得他身上發冷,遠處有一片黑忽忽的東西,他走過去看,才認出是一片野林,樹雖不算多,也足可以隱身;而且由此往西北望去,那裏就是一條蜿蜒如灰蛇似的大道,西南角又是一片遮天蓋地的巨大的陰影,那就是霧裏的天山。
他便下了馬,心說:“這地方好!我在此倒要看著那囚車和那些人馬,今天是不是還往西走?他們往西走就得出那道上經過,就逃不過我的眼睛,我還得往下追。在地下坐一會,又站起來伸直了脖頸向那邊看一看,回想著昨夜的事情更覺得膽壯,隻是昨夜並沒聽見羅小虎在屋中哼哼一聲,他果真已被虐待得奄奄待斃了麼?想至此心中又不禁憂愁難過。
天光漸漸發亮了,遠處的小這顯得更清楚,可是雲霧仍未盡消,寒風更覺淒緊,身後的枯樹枝如雨一般落下來,馬獨自踽踽地在林中徘徊,曠野枯寒,也不見有人出來耕地,天上的烏鴉都很少。如此過了多時,他望得眼睛都發酸,那邊的大道上隻有稀稀往來的步行挑擔子的,推小車的,卻沒看見一匹馬。
他心中越來越煩躁了,又上了馬,離開樹林,想往那街市的附近去踏探踏探,但才向北邊走了不遠,就見那條大道上已有一隊車馬在蠕蠕地向西移動了,他趕緊跳下馬來,將馬按趴在地下,他伏下一點身,瞪直了眼睛向那邊望去,那裏距他這裏最少有半裏地,人馬影子都很小,而且模糊,可是他也辨識出來了,那的確就是押解羅小虎的差車,不過雖然一夜他們死傷了兩個,今天的人倒顯著更多了。
韓鐵芳容他們去遠,這才又將馬拉起來跨了上去。向西追去,他仍然和前幾回一樣,雖然不舍,可是也總是不敢向前,天雖未降雨雪,北風可愈為猛烈,吹來的沙礫更多,地下的這路倒越來越廣。
又往西走,漸漸兩旁田畝皆無,樹木也一棵不見,簡直無所謂道路了,隻是一片荒沙,風更大。
韓鐵芳希望這時由沙漠發現一夥哈薩克,領頭的是春雪瓶,以助自己將羅小虎救了。可是沒想到走了不多時地下的沙子就少了,前麵的那隊車馬早已安然度過這片狹小的沙漠了。韓鐵芳又急揮兩鞭,馬追隨著麵前的車馬影子再走,地下雖又有路了,卻是坎坷不平,從這裏看南邊的天山更清楚、更高、更綿延無盡,並且路徑似向西南斜了下去,越走也越高,前麵的車馬倒慢了。
韓鐵芳也隻得將馬慢行些,風沙更緊,漸漸前麵的車馬已消失了影子,而又似乎聽後麵得得的來了一陣清切的馬蹄聲。他一驚,趕緊回頭,就見東邊飛也似的馳來了一匹馬,就如在滾滾的風塵之中衝來了一股白煙似的,韓鐵芳就益為愕然,急將馬撥向道旁,同時伸手去摸寶劍。但那匹馬已來到了臨近,馬上的那人是頭上蒙著白紗的帕子,渾身衣服是青色,分明是個女子,韓鐵芳更怔了,也不想抽劍了,心中倒十分喜歡,馬到近前,他看出那紗帕下露出來的一點嬌顏,正是春雪瓶,他就突然叫了聲:“姑娘!……”
春雪瓶不容收往馬,就把馬撥回去。馬在揚頸抬蹄,她在勒韁轉首,急急地說:“盡在後麵這隨他們是無用的!昨天晚上的事,你辦得太笨,也太沒用!……反正按路程計算,明天他們就要過博羅霍洛山,咱們到那山根下等著他們去吧!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