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喊出來的話,大半為旁邊嘈雜聲音所擾,鐵芳也沒有完全聽得清楚。鐵芳這時也很是氣忿,也願跟他們鬥一鬥,自己不能甘受他們的辱罵,可是他胯下的馬也不由他自己,就如同浪濤之中的一艘船似的,不知不覺地就出了城門了。
他轉首向東去看,倒沒有甚麼可注意的事物,往西一看,他的心可又急了。原來那城西的大道上,近處雖是一些蠢蠢蠕蠕的車輛,與忙忙碌碌的行人,可是目力所及的遙遠之處,寒風裏卻正飛馳著一匹駿馬,那位女俠的影子,是翩然一直往西去了。
鐵芳不顧一切地就去緊追,幾乎又撞著了人,後麵的兩個使雙鉤的人又幾乎把他追上。他卻連頭也不回,馬蹄也不住,就以劍連連鞭打著馬胯,一枝箭似的,揚起了路上的泥屑水花,就飛似的趕去。
到底他的這匹鐵騎真是馬中的神龍,不多時,走出還不到二十裏,回頭就已看不見那兩個使雙鉤的人影了。但眼前春雪瓶的青衣白馬,卻相隔非遙,並且見她是尋著了偏路往南去了。
南首就是那魏魏的祁連山,鐵芳一看,就已明白了,春雪瓶一定是要登祁連山去找黑山熊。於是鐵芳的心裏越急,馬就向前趕,同時大聲喊道:“雪瓶!等一等我!你不認識那條山路!讓我帶著你去吧!……”
他的馬也衝進了偏路,往南去追。但雪瓶的馬也總不停,不知她是沒有聽見,還是對鐵芳故意不理。南麵的祁連山,看著雖似離得很近,但要往那邊走,卻又覺著遠得很了。
鐵芳一直又往下追了約三十裏,馬都喘不過氣來了,前麵的雪瓶已沒有了蹤影。鐵芳下了馬,擦擦頭上的汗,就往前牽著馬緩緩地走,又回頭看看,那兩個使鉤騎馬的人也沒有追來,他放了些心。
但是往前走著,雜著山腳尚遠,他就失望了,因為山上雪峰重疊,卻沒有一條道山的路。他又往西去走,想要尋找附近的居民打聽路徑,他可覺得好像是往北去了,簡直越走越迷路,更沒有春雪瓶的蹤影。天色還沒黑,他就趕緊找了個小鎮市,投店住了,因為他太疲倦了,也太饑餓了,所以不能奮力再往下走了。
但這一夜之間,他也沒有歇好,因為提防著呂道海跟鮑坤追來,乘夜來殺害他,所以睡得很不安,寶劍也總不離手。
到了次日他向店家詢問說:“從哪一段路才能進祁連山?”
店家說:“祁連山的峰頂無數,山路山口也多得數不過來。可是這時候,誰還敢進祁連山呢?……山裏除了冰就是雪,再說客官你要做甚麼去呢?難道是去打獵?”
鐵芳低聲說是:“到鬼眼崖去辦事。”
店家一聽就嚇得變色,趕緊搖頭。
鐵芳再往下問的時候,店家卻戰戰兢兢,不敢不答,在院子裏就指著那毅然的祁連山悄聲說:“往西再住南,那裏有青石口,進去就是惡蟒坡。”
鐵芳焉然醒悟了似的,就點頭說:“對了,我正是要到惡蟒坡去。”
店家卻連話也沒再答,趕緊就藉著作旁的事而躲開了。鐵芳在這裏吃完了早飯,付清了店賬,牽馬走去。
今天的太陽此昨天還亮,天上簡直沒有幾片雲,可是風吹來仍是很寒,這座小鎮,不靠著大道,所以冷清清的,在這兒住的人及過往的客人,仿佛都能夠數得出來似的。
鐵芳就又向別家開著後窗戶賣酒的房子,跟兩個抬驟馬糞的人都打聽過,都沒有看見騎白馬的“漂亮小差官”從此經過,簡直說半個月來,就隻有驟、驢、牛從這裏過。鐵芳這匹馬在他們的眼中看來,是又可愛、又生疑,因為都猜不出他是個幹甚麼的。
鐵芳離市鎮,騎上馬又往西南走,不覺又到晌午了,春雪瓶的影子仍是一點也尋不著,他不禁惆悵。眼望前麵,有幾株枯樹,數座矮屋,是一個村落,他再往前走,軌聽見了犬吠的聲音,進了村一看,人家無幾。
這地方山風寒冷,地下的冰雪都尚未消,有兩個人聽見了犬吠聲,就出來看。他們還沒向鐵芳開口,鐵芳可就先向他們發問了,說道:“喂!請問,你們剛才看見有人走過去了沒有?是騎著馬的一個……”
他忽然看出這兩個人都是二十來歲,濃眉大眼,身披著狗皮衣裏,腳穿稻草編的裏麵襯著些破氈毛的大鞋,這兩人的氣度都很強悍,不像是安分的莊稼人,鐵芳就改了口,問說:“這是甚麼地方?前麵那個山口就是惡蟒坡嗎?”
這兩個人都迎過來。一個人湊近了鐵芳的身邊,用眼監視住了鐵芳的寶劍,仿佛預備要奪的樣子,另一個卻向鐵芳逼問似的說:“你打甚麼地方來?”
鐵芳說:“我從涼州城裏來。”
這人就問:“你在涼州幹甚麼行當?”
鐵芳已看出這二人的神情來了,為了不惹麻煩,就說:“我是在城裏保發鏢店。”
問話的這個人就一怔,遂進一步問說:“你認識黃七嗎?”
鐵芳假意地笑道:“不獨黃七,盧四、鐵腿孟山和大刀陶謹,我們都是一塊兒的。”
這兩個人當時都笑了。一個人問他是不是奉吳少太爺之命來的,另一個人又問:“你說有個騎馬的從這裏跑過去了,到底是誰呀?我們怎麼沒有看見嗎?”
鐵芳怔了一怔,然後便說:“也許那個人還沒有走到呢,這是因為涼州城裏現在出了點事。”
這兩人就一齊驚慌著問說:“甚麼事呀?”
鐵芳說:“事情還沒有鬧大,可是吳元猛就叫我們上山來勸他的老人家躲避。”
兩個人更是變了色,一個說:“那麼一定是玉嬌龍找他來啦!山上因為冰雪對了山口,已有一個多月,沒有人下山了,我們在這兒住,也都仗著吳少太爺給飯吃,我叫冰裏虎,他叫雪上蛇。”
鐵芳此時倒露出為難的樣子,心想:這麼一說,山既被冰雪封住,那就恐怕連雪瓶今天也上不此時冰裏虎眼睛仍帶著疑惑的樣子,口中仍發著試探的話,他就推了韓鐵芳一下,說:“老哥!我可不是不信你,我總覺得少太爺手底有多少人,哪個不能上鬼眼崖,何必單單叫你呢!你大概是別處給薦來的吧?給少太爺幹事兒還沒有多久吧?”
鐵芳點頭說:“就是為這原故,若叫熟人來,怕被人認出來,再跟上山去,那可倒壞了事。叫我來,隻是勸勸山上的……”
雪上蛇說:“是叫吳大太爺再往山裏藏一藏不是?”
鐵芳點了點頭,當下那兩個人又互相商量了幾句話,冰裏虎就說:“既是這麼,那麼,朋友你姓甚麼?”
鐵芳仍說自己是姓王,冰裏虎就說:“我叫我個兄弟送你上去吧!可是你這匹馬上不去,放在我們這裏喂著,等你回來時再取。”
鐵芳說:“我這次上山,說不定甚麼時候才能下來,這匹馬也是吳元猛的……”
雪上蛇用力推了他一下,說:“你怎麼敢叫出少太爺的名字來?”
鐵芳搖頭笑說:“不要緊,當著他的麵,我也敢叫他。”
冰裏虎因此時回到土牆裏取家夥去了,雪上蛇卻驚訝地瞧著鐵芳。
鐵芳又說:“你到涼州城中一打聽,就知道我跟吳元猛是怎樣的交情了。隻是這匹馬,他曾恨我說,無論如何也得送上山去,因為山上短少馬匹。”
雪上蛇就擺手,悄悄地說:“不要緊!有我送你上山,你就是拉著一串駱駝,也準保能夠上去,別的人要是送你上去,可就不行啦。”
說時,由那土牆裏又走出來冰裏虎,還有兩個也都是二三十歲的男子,都齊望著鐵芳,冰裏虎的手裏還拿著一柄家夥,那叫做“鉤鐮槍”。
雪上蛇也趕過去,四個人把頭凝在一塊兒說了半天的話。
鐵芳這裏忍不住了,就上了馬,沉著臉說:“走不走?你們若是盡管閑談,我可就要走了,用不著你們領路了!”
說時,他揮動著寶劍,馬也就往村外走去,雪上蛇捉著鉤鐮檜自後嚷嚷著跟來,說:“等等我!等等我!王大爺你既是吳少太爺的好朋友,上山去我們若不帶著你,少太爺養活我們是為甚麼?叫我們在這裏住著又是為甚麼?……”他一麵連連喘氣,一麵說著。
鐵芳就又將馬勒住,等他趕到了臨近,才緩緩地往前走去。離開了身後的那個村子,再往南去,路愈曲折,地方愈荒涼,離著山腳也愈近。地下因為有高山遮著陽光,寒風送來冷氣,所以滿是冰雪。往前著,那祁連山的峰頂,白茫茫,光亮亮,也可以說完全是雪。
雪上蛇就說:“王大爺,你下來吧!馬要是打個前失,摔你一下子可就不輕!你要是在山上跌倒,那可就連命也沒有了!”
鐵芳卻搖頭說:“不要緊!”他仍然不下馬,因為這祁連山雖高,可也高不過天山,冰雪雖多,也多不過天山,他曾經爬冰踏雪過來的,哪裏把這些放在眼中!不過來到此地卻不禁想起二十年前,自己那時尚在繈褓之中,恐怕就曾在此地經曆過危險,所以他仰望著雪頂高峰,不勝慨歎。
雪上蛇是拿著那杆鉤鐮槍在前麵鑿冰掘雪,給鐵芳開路。他雖穿著兩隻大草鞋,可是行走得極其便利,並且他精神很好,力氣很足,狗皮襖在身十部穿不住,敞開了胸,嘴裏雖吐著團團的白氣兒,臉卻是通紅的。
鐵芳卻被山風吹得很冷,身體都有點打顫,午飯尚未吃,這時不由又餓了。但雪上蛇這個山賊,卻引著他真進了山口去啦。
鐵芳就問說:“這個地方就是青石口嗎?”
雪上蛇也不答言,鐵芳又說:“我看這裏距離涼州,恐怕不止八十裏,為甚麼這裏還算是涼州的地麵呢?”
雪上蛇在前麵站住了腳,喘了一口氣,雙手柱著鉤鐮槍,就說:“誰知道這個地方是歸涼川管,還是歸甘州管呢?我跟冰裏虎,我們本來都是這座山裏長大的,不瞞你說,直到我們二十歲的時候,還沒看見過官人,在山極地也不用拿租子,這座山,真是寶山,在我小的時候聽說還是滿山的黃金呢,現在他媽的淨剩了雪,可是到了夏天一化,就跟河似的流到出外灌田,田地裏的收成若是好,也能進大元寶。山裏可不行,自從玉嬌龍在二十年前,進出山搜孩子,就把山裏的風水給破了,早先山穀裏還能種一點田,采一些藥,現在甚麼也不能種,也不能采了。吳大太爺黑山熊,幸虧是有一個好兒子,在涼州城裏闖了一番事業,不然光指著占山為王,也早就餓死了,何況他又多年被玉嬌龍給嚇得連買賣也不敢作,山也不敢出。”
鐵芳就催著說:“快走吧!”當下雪上蛇就又邁開了腳步,拿鈞鐮槍撥著地下的冰雪,又往前走。鐵芳不得不下了馬,因為此時已爬上了山坡,進山很深了,遍處都是堅冰、怪石、厚雪、亂樹。
雪上蛇在前,鐵芳謹慎地牽著馬在後,好半天,才轉過了一個山環,嶺勢卻又往下綿延。下麵是一條直坡,不要說馬,就是人也無法向下走去,因為太滑。
雪上蛇就說:“可要小心點!掉下去不是玩的!”他拿槍頭子向冰上鑿,鑿出來腳印,他踏著先向下走,鐵芳也依著他的腳印往下去,側身緊揪著馬韁,馬也似望著這個地方危險而不住地昂首長嘶。向下走了沒幾步,便“忽喇”地一聲,因為這匹馬不耐煩一步一步往下爬,竟自發了烈性,如箭一般地直躍而下。
他踢起來紛飛的冰花雪屑,到了下麵並未跌倒,抖著它的烏鬃不住長嘶。此時鐵芳已將韁繩撒手,看著這匹馬,他喜歡得不禁叫起來,便也奮勇,一手持劍,急跑而下。到了下邊的低穀中,他倒滑了一跤,趕緊爬起,回身仰望著這條山路,覺得真是危險。
半天,才等著那雪上蛇拿著鉤鐮槍,半步半步地走下來。他的臉色已嚇得發白,指著鐵芳說:“你可膽子太大了!沒把你跌死,就算是便宜!”又回手指了指那高坡,說:“你也不看看,這山坡有多麼高,多滑呀?”
鐵芳說:“這就是惡蟒坡?”
雪上蛇說:“你既知道,又何必問我?在這裏四麵無人,我就甚麼話都能告訴你啦!你在涼州城裏住的日子大概也不少,你可聽人說過金大娘嗎?”沒容鐵芳答話,他就又說:“金大娘現在有多麼厲害?有多麼發財?可是早先那時我也還小,她就是從這山坡滾下來的。原是三太爺吳錫給得到手的,後來遇見兩個過路的江湖人跟他爭,爭來爭去,結果到了大太爺的手裏,大太爺那個樣兒今天你就能見著他了,敢保比我還不漂亮,可是他竟得到了金大娘,那時候的金大娘,長得真是……就拿現在說吧,雖說都四十多歲了,還不是很風流嗎?黑山熊大太爺真夠樂的,可也夠愁的,誰知道金大娘原也是個拐子,她拐了個孩子正是玉嬌龍生養的,在這兒這麼一跌,車碎啦,驟子死啦,金大娘有命,沒受重傷,那孩子可不知哪兒去啦?就為這事才惹惱了玉嬌龍,唉!……”
鐵芳聽了這些話,觀看著這山勢,不但把幼小時遇難的事情,在腦中映得清清楚楚,就連那凶狠的韓文佩與仗義的趙華升,他們在這雪山之中是如何的廝殺,就也像是在自己的眼前一般。因此他又是感慨、又是激忿,便搖著劍,催雪上蛇在前快些帶路,他就牽馬相隨,恨不得立時就見著黑山熊,看看是怎樣的一個凶惡的老強盜。
當下雪上蛇拿著鉤鐮槍又在前麵隨說隨走,他現在帶著鐵芳走的路,可都是很平坦的,雪多冰少,隻能陷下馬脛,卻不至於滑倒了。雪上蛇管這股路叫做新道,他得意洋洋,好像這股路除了他之外,誰也找不著,過不去。
驀然一看也是實在的,雪上隻鋪著一層山風吹來的黑沙跟細碎的樹枝,卻沒有人的腳跡,足見這地方在半個月之內,絕沒有一個人走過。可是若細一看,就大大不然了,因為近處雖無足跡,而遠遠道著前麵的一道嶺土,分明有一道馬蹄的痕跡。
不過,雪上蛇也許是沒有注意到,他仍然說:“這段路誰也不能認識,就是玉嬌龍也得迷路,不然二十年來,她早就找來啦,可見她還是不行!”
鐵芳也不言語,隻不住在後觀察著雪上的蹄跡,越往前,越徒上走,就覺得越是清楚。更可斷定春雪瓶已先進山裏去了。他也不言語,隻催著雪上蛇快些帶路,雪上蛇雖然仍踏雪撥冰,爬山過嶺,天氣這麼冷,汗可都流過鼻子了。
同時四周圍也漸漸昏黑,時候已經不早了,他同鐵芳又爬上了一座很魏峨險峻的山嶺,他可就站住了不走,山風猛烈,吹得他的身子都亂晃,好家要滾下去,並且他的狗皮襖也沾了不少白雪和黑沙,他流的兩道鼻涕也都結成冰了。他不禁地來回轉著說:“怎麼回事呀?怪!這到底是狼牙峰不是呀?我怎麼弄不清楚了呢?”
鐵芳氣得真要把他一腳端下去,瞪起眼來說:“你既是自說認識山路,怎麼你又迷了途,我看現在連方向都弄不清楚了!天道座晚,你胡亂領路,把我領到這山峰了來?”
雪上蛇也著急說:“我也不是故意領你到這兒,都因你帶著馬,我不能不挑選平坦些的路走,所以才走新道,沒想把舊道都走糊塗啦!到底兒這是狼牙峰不是呀,雪堆得這麼多,山也變了樣兒啦!
萬一不是,咱們可越走越迷糊,若是遇著豹子,山狼!哎呀!……”
鐵芳就要打他,但又想打死他也是無用,就歎了口氣,持劍倚馬,四下張望。突然,他就望見了下麵有一點微微的火光。這時他才不禁“啊!”的一聲,發出驚喜之色,並推著雪上蛇的肩頭,說:“你看!……”他用劍尖向下指著說:“你看那下邊不是燈光嗎?”
雪上蛇依然納悶說:“我怎麼看不大清楚呢?”
其實道山的雪色,昏暗的長空之下,隻有那一點點黃色的燈光,而且這時好像是燈已被風吹滅了,所以再也看不見,鐵芳可已認清了那個方向,於是他就謹慎地牽著馬往下走去。在身後的雪上蛇也緊跟著往下走來,不料這座山坡也很陡,腳下乳石又太多,坎坷不平,黑馬就又長嘶了起來,又耐不住烈性,又向下躍去,鐵芳也緊跟著往下麵跑。後麵的雪上蛇卻不知怎樣,腳底下一滑,“哎喲”了一聲,大約是跌倒了,可是並沒滾下來。
這時鐵芳又到了一座平穀上,他牽住了馬,四下看看,就見穀中的天色愈黑,甚麼也看不見,那點燈光也不再重現,他也不顧雪上蛇了,隻向前走去。不料才走幾步,忽聽“嗖”的一聲,大約是一枝弩箭,正正由臉旁邊飛了過去,雖沒有射中,可也便鐵芳大吃一驚,細想了一下,卻又不禁狂喜,就手擺寶劍向前高聲叫說:“雪瓶!雪瓶!……”
空穀的回音,很真切地在風裏飄蕩著,但他連喊了幾聲,也沒看見四下裏有一個人來,他又牽馬往前行去。
這空穀,地下不知是些甚麼,高處就又像是上了一座小山似的,低處卻幾乎連他的兩腿都陷下雪裏,因此十分艱難。往前跋涉了半天,也不見再有弩箭飛來,可是,突然間看見眼前的燈光又一陣亮,他就迎著燈光往前緊走,瞪大了眼睛去看,就見數十步之外原來有一座石洞,上麵就有搖搖曳曳的燈光。他不由大喜,於是便將韁繩撒手,放開馬,持劍往前跑去,又高喊著說:“雪瓶!”
但又走了沒有幾步,洞裏的燈光忽然又滅了,這一次可像是被人給故意吹滅的了。鐵芳止住腳步,見四麵的山都似乎黑了,是那麼黑,眼前連洞門也看不見,他忽然又打了個冷戰,覺得莫非是自己看錯了,洞裏邊不是燈光,卻是猛獸的眼睛?但又想:剛才飛過去的那枝箭,難道不是箭?是其麼怪東西?
他絕不信,手挺寶劍,踏步向前,走得很急,不料急然腳下有個東西一滑,竟將他絆了個大跟頭,並且嚇了一跳,因為攪絆他的東西,是又軟又長,並且直哼哼。原來不是甚麼山右雪塊,到了一邊掄劍輕身,向後厲聲問說:“你是誰?”
地下臥的人卻不斷地呻吟,說不出一句話,鐵芳就知道在自己未到這裏之前的一刹那間,這裏必定有人經過了一番爭鬥,也許腳下臥著的這個人就是黑山熊吧?他就又問說:“你是幹甚麼的?你為甚麼受了傷?”
地下臥著的那個人,卻連呻吟也不發了。鐵芳向後又找不著春雪瓶,他再向前走了幾步,可就到了洞門前,往裏一看,黑忽忽地不知有多大多深,更不知有人無人。
他就以劍護身,向著洞中喊叫,說是:“有人沒有?若有人,就快把燈點上!點上!”隨著他的喊聲,裏麵並沒有人言語,他又待了大半天,恨自己身邊末帶引火之物,但他卻硬往洞中走去。
他腳才踏進去,就嚇了一大跳,身子幾乎坐下,原有洞中的地勢很低。他一抬臂膊,“當”的一聲,寶劍就碰在牆上了,他卻又向裏邊間:“有人沒有?……”
隨著往裏再邁了一步,卻又忽然驚愕住了,原來是有一種哽咽哭泣之聲,是婦人的微微哭泣聲,而且隨哭著,隨又低聲啜啜地說話。鐵芳驚得又站住了半天,將劍故意向旁邊的石壁上“當”的一聲,又問說:“為甚麼哭?快把燈點上吧!”
婦人的哭聲跟低語聲忽又完全停止住了,好像口是被人給擋住了。如此又多時,鐵芳都呆了,驀然又聽“崩”的一聲響,大概又是一枝弩箭,釘得石壁上的石屑迸飛,全都打在鐵芳的脖子上了。
鐵芳嚇得將身向後一躲,後背就靠在石壁上。而眼前卻急快地有一個身軀極伶俐的人,就徙他的身旁跳出洞口去了。鐵芳抓既抓不住,追也來不及,就不由得苦笑了。這時,洞裏邊那婦人長長地喘了口氣,也不哽咽著說話了。
鐵芳就說:“你身旁有火嗎?快把燈點上!”又解釋說:“你不要怕!我們是找黑山能來的,你即使是他手下的人,我們也不能為難你,何況你是個婦人,你放心吧!把燈點上,我要照著看看洞外躺著的那人死了沒有。”
婦人當時就大哭起來,天啦地啦,哭個不休。鐵芳又往裏走了兩步,忽聽“當啷”“吧叉”原來是一腳踏在鐵鍋上,大概是連帶著旁邊的瓦盆也碎了。
那婦人一邊哭,一邊就摸著了取火之物,她就“吧吧”地敲擊火石,那火兒就突然迸起來。照得洞裏一陣明,一陣滅,看見洞裏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原來這也是個住家,更隱隱看見那婦人的憔悴難看、愁眉苦臉的模樣。連敲擊了許多下,才打著了火兒,點上石炕上的一盞破油燈,鐵芳看著這個窮洞窟,又看著這個三十多歲的正哭著的婦人,他不禁覺得有些可憐。
那婦人忽然看見了他的寶劍,就“哎喲”一聲大叫,嚇得急往炕裏去躲,戰戰兢兢地說:“老爺喲!你們剛殺了那個人,殺死我的男人也就罷了,你就把我饒了吧!”
鐵芳將劍掩在背後,急擺著一雙手,說:“你不要怕!……”
連說了兩聲,這婦人才漸止住哭啼,瞪著兩雙紅欄的眼睛,呆呆地望著他。
鐵芳就問說:“剛才那個人是男的還是女的!”
婦人更發驚地回想著剛才的情景,就說:“大概……大概是個女的吧?……”忽又似是驀然醒悟的樣子,就立時跪在炕上給鐵芳叩頭,說:“老爺!你們莫非都是大太爺的冤家嗎?……剛才那個,她是姓玉嗎?她可不該……”說到這裏又痛哭起來說:“她找黑山能去報仇就罷了,她不該因為我們一攔她,她就發狠,我的漢子必是叫她給殺了!”
說時,手顫顫地拿起了油燈,下了炕,就要山洞去看她的男人。鐵芳就明白了,剛才自己在上麵所看見的燈光忽明忽滅,大概就是這種情景,而春雪瓶是攔擋她,給她吹滅了,不叫她出洞,隻管向她逼問黑山熊的藏身之所。
當下,鐵芳倒是不攔她,讓她往外去走,自己卻在身後問:“你丈夫是個幹甚麼的!”
婦人哭著說:“沒告訴你們嗎?吃大太爺的飯長大了的,給大太爺看山。他的兄弟在涼州府少太爺家裏,比在山裏發財!……”
婦人往外走,燈就幾乎滅了,趕緊用她那顫顫的手遮住了風,她已走出洞外,鐵芳也隨著走出來。藉著閃閃的燈光,低下頭來看了一眼,就見地下的冰雪上有滴滴的鮮血,又扔著一口刀,鐵芳就曉得這婦人的丈夫,那山賊必是先與雪瓶殺鬥了幾合,才受傷身死的。
鐵芳就又問:“黑山熊住在甚麼地方?”
婦人哭說:“就住在這山後,這是狼牙峰……你們不去要他的命,可來害我們?我的男人大白狼,他今年快五十歲了!……”
婦人手搖搖地遮著山風,燈焰卻不住亂動,她費了半天的力作冰雪之上尋著就是剛才把鐵芳絆了一下的那具屍身,她就更哭得厲害了,並且連燈帶入全都跌倒在雪上。燈光又滅,夜色更深,山風愈急,婦人哭聲愈慘。
鐵芳上前又勸了她兩句,這時就聽見“嗤!嗤!嗤!”發來了哨子的聲音,很近,接著遠處,又像是峰嶺的後麵,也有哨子的聲音在回應著,越來越多,遠近俱有,雖然沒再看見一點火光,可是鐵芳已曉得山上的盜賊們正在聞風嘯聚了。吳元猛留在山中專為保護他爸爸的人必定不少,而且必定也都凶悍,死的這個“大白狼”不過是個守門的罷了。
當下鐵芳向後連退數步,將身向下蹲伏,忽覺得他的那匹馬又自背後跑來了,蹄聲踏踏的響,將山右上的殘冰積雪都敲碎飛濺了起來。鐵芳趕緊上前將馬攔住,馬的周身本來都是黑色的,雖在黑夜,被冰雪之光映照著,卻也很容易為人看出。
鐵芳就很著急,將馬又牽開了幾步,這時對麵峰嶺上的呼嘯聲越吹越近了,群賊大概是都下來了。又忽見那山洞中起了一團火,忽忽地燃燒起來,驀一看像是故意放的,要燒毀那座洞似的,可是停了一會,火光又出了洞口,才知道洞裏大概是有幾根幹柴,如今被他們當火把一樣的燃起,拿到外麵就去照著地下躺著的那屍首及屍旁哭著的婦人。
當時,在火光閃閃之下,人影紛亂,呼嘯的聲音又不斷地吹起來,陸續還有人趕來,刀光在火光下也閃閃爍爍。
這邊的鐵芳覺得他們的人太多了,怕春雪瓶一個人吃虧。這匹馬也望見了那邊的火光了,驚得就要逃奔,鐵芳幾乎扭不住它,隻得隨著馬跑到了剛才經過的那道嶺下。這嶺下還有一座深坑,鐵芳沒有防備到,他就失足掉了下去,幸虧他掉下去的不深,腳後被一塊大石頭給擋住,身旁卻用手抓住了一棵樹,這樣一來,寶劍“當啷”一聲落在石頭下,馬又不住昂首長嘶,幸虧離著那邊的賊人很遠,他們沒有聽見。
鐵芳此時卻是很急,用手搖了搖,覺得樹還粗壯,而且這個炕的下麵雖不知有多麼深,可是還避風,石頭又多,不至於一下就跌落至最深之處。他就匆匆忙忙,用力將韁繩結結實實地捆在樹上,他已顧不得這匹馬了,他就彎下身去摸,摸了半天,才摸著他那口寶劍,聳身一跳,身子就離了坑。又往那邊望去,見火兒已漸微了,他就往那裏跑去,將到臨近之時他才放慢了腳步往前走。
聽得這裏人語紛紛,大家同時說話,雖是一夥,而卻彼此罵著,這個說:“快點抬走了吧!難道還真把大白狼扔在這兒喂了狼?媽的!龜孫子!你們用點力氣抬呀!”
那婦人卻仍然哭,哭得鐵芳也覺得淒慘,許多人也都勸著,說:“狼大嫂你不要哭了!我們弟兄一定要給狼大哥報仇,諒那小子也跑不出山去!”
於是,就有人向著空中大罵,其中就有那雪上蛇,原來這小子剛才並沒有跌死,這一些人全都是他用口哨招來的。可是這一些人都還罵他,罵他不該領著甚麼“姓王的”進出來,致連玉嬌龍都進來了。
這雪上蛇就分辨著,說:“因為他說是少太爺叫他來的,我跟冰裏虎全都沒弄清楚,才領他進來,其實我都已迷了路啦,……後來我知道他進了洞,我才曉得他是個歹人……”
當時,有很多人打他的嘴巴耳光,有人大罵玉嬌龍,卻又有人連罵玉嬌龍的人都打,並有人說:“玉嬌龍早已死了,你們還罵她作甚麼:這一定是春雪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