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那屋裏恨夜短,他在這屋裏卻恨夜長,直到雞鳴了,天光已亮,店裏的旅客都趕早出門,鐵芳這才穿上了長衣走出。他一家一家地挨著店房去找,不但打聽“年輕的小差官”,還打聽帶劍的俠女,東西南北的關廂都已找遍了,他又進城裏去找。可是無論甚麼地方,也沒有春雪瓶的蹤影,他真灰心,真著急,又不住歎氣。
孝義縣城內,人煙也是很稠密的,又因為現在是上元佳節,耍龍燈的白天就出來了,鑼鼓喧天,一大圈子人都仰麵著那蜿蜒如生的龍燈,阻礙得鐵芳想走過這條街都很困難。
忽然看見有一個人正仰著脖子觀賞,另一個卻推他,說:“走吧!沒甚麼大意思。你看人家老謝,已經上京裏看去了,那有多麼好,等他回來,你就聽他對咱們誇口的吧!”
那看的人卻被推到一邊,還有點發怔似的,站了半天,才說:“哼!京裏的龍燈怕他也看不著,他到了京城最快也得正月底。”
推他的那個卻說:“喂!你哪裏知道?北京城的新年,是從正月,一直熱鬧到二月二,天天放花炮,每晚間耍龍燈。”
這兩人都穿著便服長袍,足下都登著青布的薄底官靴,這說話的撇官腔兒,表示他到過北京,這人是個重眉毛,大眼睛,年輕幹淨,像個“小跟班”的人。另一個還不住扭著脖子回頭看,舍不得那龍燈,卻是有三十多歲,爛眼邊,酒糟鼻子,也像是在衙門裏供役的。這兩人像是交情不淺,隨往南走隨談。
鐵芳也知道甚麼“老謝上北京,看龍燈”是與春雪瓶病在店裏,一點也拉扯不上,可是就不由得注意。因為“北京”那地方就仿佛是自己的故鄉,而作官的要是往北京去,就仿佛與自己有著甚麼親戚的關係似的,這種心理使得他跟隨著這兩個人,走了不遠,見道旁有一個元宵攤子,風匣拉得“咯咯”地響,大鐵鍋上下翻著無數的白圓球兒似的“元宵”。旁邊擺設著一條很矮的板凳,已經有兩個人坐在這兒吃了,鐵芳忽然餓了,就坐下,同著賈元宵的人說:“來一碗!”
那兩個官人,小跟班的拉著爛眼邊,也說:“坐下!吃碗元宵,我請客。”
鐵芳一見他們也要坐,就趕緊挪動身子,讓出些地方來。那個小跟班的卻很覺著對不起,連連說:“別客氣!你坐你的!我們隻是兩個人,足夠坐的。”
於是小跟班的就挨著鐵芳坐下,賣元宵的就拿鐵勺子盛元宵,每一碗是六個。這種食物本是糯米做的,剛出鍋,元宵浸在半碗滾湯裏,熱氣騰騰,假如要是個愣家夥,像吃溜丸子似的,拿筷子挾起來驀然就放在嘴裏,那就非得把嘴燙腫了不可。
爛眼邊就真要如此作,卻立時就被他的夥伴給攔住了,說:“先涼一涼!”
這句話說得更是官腔十足,他又問賣元宵的人,說:“你們這元宵都是甚麼餡兒的?”
賣的人回答著說:“白糖!”他又問:“就是白糖?沒有別的餡兒的嗎?”
賣元宵的人回答得也好,說:“啥也沒有,元宵裏還能夠放豬油大蔥嗎?”
小跟班的說:“哈哈!你這個做買賣的,說話倒真和氣!告訴你!你大概活了這麼大也沒出過縣城,你沒見過別處的元宵都是甚麼樣兒?”
賣的人說:“別的元宵還能是方的?”
小跟班的說:“元宵倒不是方的,裏邊的餡兒卻是切好了的小四方塊兒,蘸上米,在放滿了糯米麵的大筐蘿裏,來回滾,來回搖,搖來搖去就搖成個白圓球兜了。然後在上麵點了紅點,綠點,好分出來都是甚麼餡兒。”賣的人就問說:“都有啥餡兒?”
這小跟班的就用手指頭數著說:“棗泥餡、豆沙餡、山渣餡、桂花餡、玫瑰白糖餡、瓜子紅糖餡、青絲核桃仁芝麻冰糖餡,還有火腿餡、炙油蔥花餡……”
賣的人搖頭說:“都沒啥好吃!”
小跟班的生了氣問說:“你也得吃過呀?連見也沒見過,你怎麼知道好不好吃?”
這時鐵芳歪著頭帶笑問說:“這位大哥的官話說得真好!”
小跟班的趕緊拱手,笑著說:“不敢當!我本來是順天府良鄉縣的人,在京裏生長大了的,可惜跟官多年,南邊也去過,北邊也去過,口音都雜了。”
鐵芳又問:“現在大哥是在衙門裏?……”
小跟班的說:“不敢當!我是跟著本縣的當老爺去年從京裏來的。”
鐵芳進一步就問說:“京中有一位玉大人?……”
小跟班把鐵芳打量了一番,就說:“京中的大官姓玉的不少,不知你問的是哪一位?”
鐵芳說:“作過九門提督。”
小跟班的說:“那是玉老大人,早就故去了,兩位少大人,一位是現在的禮部侍郎,一位不是剛從迪化回去的欽差大人麼?”說到這裏,他忽然想起來一件事似的,就問他說:“怎麼!你跟玉府上有點認識嗎?”顯出些驚訝的樣子。
鐵芳說:“因為我有個親戚是從長安跟隨著玉欽差往北京去的,我也找不著事,很想去投奔他。”
小跟班點了點頭,就用筷子把碗裏的元宵夾開,露出餡兒,令它裏邊的熱氣冒出來,這才夾起來輕輕往嘴裏放。用牙咬了咬,卻皺一皺眉,大概是賺餡兒不好吃,勉強咽了下去,他就又說:“你要是今兒早晨見著我就好了。”
鐵芳也吃了半個元宵,就放下筷子問:“為甚麼!”
小跟班的說:“因為孫大人的官眷今天早晨才過去,我們衙門裏有一位老謝,就是跟著走了,跟著官眷走,不但不用花盤纏,還能得賞錢。這次路上還與眾不同,包管一點舛錯也沒有,無論哪一山的強盜也不敢瞪一眼,因為有一位超人出眾的保鏢的!”
鐵芳一聽這話,就突然吃驚,但是麵上不露出來,趕緊問說:“是哪家鏢店的鏢頭?”
小跟班的就把嘴一撇說:“鏢頭!保鏢的還行!這是真正的有名的俠客,而且是孫夫人的親戚,孫大人是才由漢中府調往北京裏的,孫夫人卻是作過伊犁將軍的瑞大人的長女,你聽說過有一位天下聞名的大俠客叫玉嬌龍嗎?那就是孫夫人的表妹,幹脆!咱們剛才說的那位玉欽差,也就是今天才走的這位太太的姑母所生……”
鐵芳聽到這裏,簡直呆了,小跟班說:“此次沿途保護這位夫人的,就是玉嬌龍之女,按親戚算也是外甥女。因為孫夫人這次所帶的行李極多,前天走在黃河邊幾乎被一群強盜所劫,幸遇著一位俠女給救了,有人認識那位俠女就是玉嬌龍之女,因此孫夫人親身下車與那位俠女相認,俠女這才知道是她母親的表姊,因此同到我們縣衙,我們的老爺本是孫大人的門生。住了兩天,我可看見那位小玉嬌龍啦!嘿!真是仙女一般!平常看她,也不過是個小娘們,可是別惹她,若是惹得她顯出本事來,那可就不得了啦!”說著又吃了一個元宵。
鐵芳卻連元宵也吃不下去了,趕緊就掏錢付賬,並要給那兩個人會賬。
小跟班的卻拉住他連連說:“別讓!別讓!咱們兩便吧!”
可是鐵芳把三碗元宵的錢已經扔下了,小跟班的站起來拱手道謝,並說:“你要是往京裏去就趕緊往東去追,他的官眷的車絕不會走得太快,一定能道街上;你要是說有親戚在王府當差,他們必能另眼看待,不然你就找孝義縣派了去跟著護送的老謝。老謝是個高身材,有力氣,好喝酒,你就提我,我叫馮仁善,他必能夠沿路關照你!”
鐵芳也拱手說:“多謝!改日再見!”他就趕緊走了,雖然龍燈還在那裏要著,可是他想走過街去,就不顧一切地往人叢之中去擠,不想人太多,一時擠不出去,擠得他都喘不過來氣。他往前正擠著,突然覺得有個人揪了他的後腰一下,用的力氣還很大,可是他當時就脫開了身,扭頭去看,隻見挨著的一個一個的頭臉全是陌生的人,他很覺得詫異。但緊接著就聽耳邊發出一聲怪厲的尖聲,當時人群就亂了,你擠我,我擠你,把許多人都擠得趴下了,還有的被踏著發出喊叫的,又有婦人哭著喊叫孩子。鐵芳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呢,他卻趁著這時候就跑過街,本想站在這裏看個詳細,但心中還有急事,也就腳步不停地回到了店房,他一直就去見邢柱子,問說:“你的腿傷怎麼樣了!”
邢柱子說:“好了有八成了,不用扶著甚麼也能邁步兜了。”
鐵芳就笑著說:“這也是你夫人的福氣。”
那邊站立的荷姑立時臉兒又徘紅了。
鐵芳又急急地說:“你們夫婦真是時來運轉了!”遂把剛才在元宵攤子上聽來的話說了一遍,就又說:“咱們今天就走,快些追上那位孫大人的官眷跟春雪瓶,你們就可以跟隨他們去赴京,就不必我再送了。你們到了北京也不必做買賣了,孫大人必然能夠提拔你們,這是一件極好的事,快些!快些預備著咱們當時就走!”
邢柱子跟荷姑聽了,全都十分高興,夫妻二人立時就去收拾他們的行李。
鐵芳趕緊又趕出屋去,說:“夥計!快給我備馬,再出去給我們找一輛車去,問他往東能給送到哪裏……”
他正嚷嚷著,店掌櫃忽由門外進來了,問說:“怎麼?這就要走嗎?”
鐵芳點頭說:“對了!因為昨天我說的那位做官的朋友,原來他是今天一早就往東去了,我們想趕上,有些事情還要拜托他給辦理。”
店掌櫃卻擺手說:“先不用忙!不用忙!我有幾句話還要跟你說。”遂就拉著鐵芳到了鐵芳住的那屋內,這店掌櫃就麵帶驚慌之色,向鐵芳悄聲說:“你是才由外邊回來不是?”
鐵芳就點了點點,店掌櫃說:“你不知道大街上因為看龍燈出了事?”
鐵芳說:“剛才我見街上的人一陣亂,可是不知道是甚麼事。”
店掌櫃就說:“殺了人啦!殺的是城裏的袁秀才。平常袁秀才雖是個才子,喜歡跟人開玩笑,可也不至於得罪人,剛才他在人群裏看龍燈,不知是被誰在後腰上紮了一刀!”
鐵芳聽了,也不禁一驚,因為記得剛才自己在人群裏也被人將後腰揪了一下。
店掌櫃又說:“袁秀才是城裏有名的人,平日又跟本縣的縣太爺常大人有交情,常大人辦事最認真,衙門的捕役也都個個厲害,現在起,就在各處查拿凶手了,待會兒就許查到我們這店裏來。倘或要知道你不早不遲單在這時候走,那可就許有人疑惑你了,本來你們在這兒辦喜事,就有不少人都在胡疑瞎猜。”
鐵芳一聽,覺著店掌櫃說的這話也對,同時又想春雪瓶既然還能驅走了強盜教官眷,今天又隨著官眷走了,可見她的病不重,沒有甚麼不放心的,在這裏再停留一天,明天往東快些走,也許還能夠追上她們。於是就點頭說:“好!現在我們就不走了,免得落嫌疑,明晨我們再走。多謝掌櫃的把這事告訴我,不然我真不知道。”
當下店掌櫃就出去了,鐵芳在屋中卻不住驚疑。他知道必是有仇人在這裏,剛才那人群中的仇人本來想要殺我,可是因為我一躲,他的刀才紮在那秀才的身上。今夜要待防備。
於是他又去到邢柱子的屋裏,告訴他們今天不走了,詳情也沒有說,但當縣衙裏的捕役們氣勢洶洶地查到這店裏的時候,他反倒自然地出屋去看,倒沒有人疑惑他跟剛才那件事有其麼關係。他到晚間就將一輛往東去的車訂好了,並付清了店賬,可是他這一夜劍不離手,又未得安睡,次日晨起,雇的車來了,馬也備好了,於是他同邢柱子夫婦才離開了這地方而往東去。
今天的天氣不大好,半空中飄著太多的烏雲,走在大道上,也許因為元宵節才過,商家還不大交易之故,所以路上的人很是寥寥。
鐵芳就催著趕車的快些趕,他騎著馬在車後邊也走得很急,風倒不大,可是很冷,天上的烏雲一片一片往一處凝結,漸漸四下無光,又要落雪的樣子,趕車的倒說是:“不要緊,快到正月底還能夠下雪嗎?”
鐵芳卻看著這陰天就有些發愁,依著他是道午飯都不吃,就急速往下走。可是他多加錢趕車的也不幹,趕車的原來有規矩,是一天至多走八十裏,像這天氣,能走七十裏就算是很勉強了。
鐵芳雖然急,但趕車的他照舊跨著車轅抽旱煙,還自言自語地說開話兒,這條路上每一棵樹,甚至每個噴頭、石頭,他都熟悉極了,數得出來。到了中午,他自然就趕到一個村鎮上,這裏有他的熟飯攤,不容鐵芳不歇下來,他先跟鐵芳支錢,吃飯,吃完了飯還得喝茶,跟鎮上的熟人談天。
鐵芳沒有法子,隻得與邢柱子夫婦也都在這裏用了點鍋餅稀粥之類。鐵芳就向這裏的人打聽那官眷車的去向,有人就說:“你打聽的是陝西調到京都去的那孫大人的家眷嗎?昨兒比這還早的時候就由這裏過去了,六輛車,七八匹馬。”
鐵芳就故件驚訝地問說:“那麼許多的人?”
這裏的人就說:“人家是知府,是四品官,調到京裏更得升一級;再說那位官太太娘家的官更大,又是丫鬟,又是婆子、奶媽,淨底下人就占了四輛車,跟隨保護的人更不計其數。聽說過黃河的時候還遇了劫啦!本來這一帶頗不平靜,西邊的道上有毛疙瘩,嘍-有七八十,東邊有比毛疙瘩更厲害的呢,恐怕那官眷的車,拉著那麼許多隻大箱子,走在路上哪個賊不眼饞呀!還得出事!”
這才喝過茶的趕車的,卻說:“大爺!我想咱們也不要再走了吧?天氣可不好呀!”
鐵芳生氣地說:“天氣不好你就不能夠趕車了嗎?”
趕車的說:“我能夠趕,驟子也能夠走,我還不願意耽誤一天賠飯錢呢!可是走不了可怎麼辦呀?”
這裏賣飯的人也說是:“常出門的人都能夠知道,路上的人既少,又是這天氣,可真是不能夠走。這鎮上有店,現在就有人住下了。”
鐵芳確實也有一些猶豫,可是邢柱子因為是新娶的親,急著要找事做,他就不肯放過前麵的官眷車輛。他在車上先著了急了,就嚷嚷著說:“我看這是東來西往的大道,絕不至於出甚麼事,甚麼打杠子套白狼的小毛賊,也絕不敢劫咱們,成群結夥的強盜可又不能把咱們看得上眼。據我說自管往前去吧!本來昨兒就已經耽誤了一天啦!”
於是鐵芳也決然說:“走!趕車的!你若能夠再趕出五十裏去,我就加給你五錢銀子,多走十裏多加一錢。”
他懸出的這個賞額,不算是小,當時這趕車的也就振奮起來了精神,鐵芳又連他所吃的飯錢,喝的茶錢,全都代給了,他更不能夠不多賣點力氣,於是一車一馬就離開了這鎮街,又向東緊緊地行去。趕車的隻揮鞭抽著驟子,也不再說閑話了,可是天色卻越來越陰沉,又行下有二十餘裏,竟然簌簌地落下冷雨來了。這個地方是四外遼曠,可以說是“上不著村,下不著店”,又冷又荒涼。
鐵芳又想起來他去在甘肅的那件老羊皮襖了,覺得若在手裏,穿上了也好,邢柱子在車裏縮著手腳,他的太太荷姑把新棉被也打開了給他圍在身上。趕車的卻為了十裏一錢銀子,倒沒有甚麼怨言,反倒趕得更加起勁。
這時路前路後,簡直再沒有別的人,可是他們又向下行了一會兒,忽聽身後蹄聲雜亂,自遠而近。鐵芳驚得一回頭從馬上隔著煙雨望去,就見由西邊飛馳來了四匹馬,鐵芳還以為也是冒雨趕路的,他倒沒有十分介意,可是不一會兒,那四匹馬就越來越近,人身馬影已露在煙雨之前。他就將胯下的劍柄按住,並吩咐車裏的邢柱子說:“可能有強人來了!你們不要怕!保護住你的妻子就是了!”
這時趕車的也嚇呆了,幾乎將鞭杆兒扔在地下,鐵芳卻鏘然一聲亮出來那把寶劍,就冷笑著說:“用不著怕!你看我手裏拿的是甚麼東西?難道還敵不過他們四個人嗎?”說話之間,就聽“忽喇”
的一聲,後邊的那四匹馬都已來了。四個人也都跟水耗子一般,連頭帶身全被雨淋濕了,鐵芳一看,其中就有鉤鐮檜焦袞,另兩個年輕人他不認識,但有一個老人,胡須都向下垂水,較旁掛著雙鉤,不用問了,這老家夥當然就是彌陵鎮著名的老俠客,人稱為“釣俠”的呂慕岩。
鐵芳此時極從容鎮定,勒住了馬,持劍準備著,卻先冷笑著,同焦袞說:“真想不到咱們又在這裏見了麵啦!雨很大你們追趕前來,是有甚麼事?”
焦袞就從他的鞍旁摘下了鉤鐮槍,剛要上手,呂慕岩卻亮出來護手雙鉤趕過來,說:“焦袞你且退後!讓我來跟他說一說!”
便指著鐵芳說:“你認得我嗎?我就是瀟陵鎮的鉤俠,我的兒子便是被你跟春雪瓶害死在祁連山中的呂通海!……”
鐵芳說:“我久聞你是陝中有名的老英雄,令郎鐵爪鯤鵬也是一位好漢,我們是涼州府遇著的,他死在祁連山中的詳情請你聽我說!”
呂慕岩幾乎要跳下馬來,暴躁著說:“你快不要說!我不願聽人提我兒子慘死之事,聽了我就要心痛。我諒你韓鐵芳的武藝也不是我的兒子的對手,必是春雪瓶那女賊殺的他!”
鐵芳也忿然說道:“你兒子若不幫助山賊,春雪瓶也不會把他射死,春雪瓶原是一位女俠!”
呂慕山石就哼哼地哈笑,說:“你也不必替她說好話,等我見著了她,我們再算賬,可是她現在甚麼地方!你不但得告訴我,還得帶著我們去,見著了她,我才能放了你,你聽見了沒有!快些把手中的劍扔了,聽我的話!”
鐵芳冷笑著說:“你雖年老,倒真厲害!你說甚麼,我就得依甚麼!天下哪有這樣容易的事?我自從在黃河沿大王壩與你們分別之後,我就同著車上的這一對夫婦……”
呂慕岩又擺著鉤說:“這件事你也用不著提!昨天告訴你……”向旁邊一指說:“這就是我的徒弟飛夜叉張保,若不是你小子命不該絕,昨天你就死在孝義城的大街上了。”
鐵芳又冷笑。呂慕岩又說:“後來我們都已知道你住的那處店房,如果是你跟荷姑一同在那裏住,當夜我就去取了你的首級。可是聽人說,你給荷姑找了女婿,那附近知道你的人都說你好,因這事,我看你還不愧是蕭仲遠的徒弟,還有點俠義之風。你既是如此,我也不作小人之事,荷姑的事都不提了,咱們的事與他夫婦無關,現在叫他們自管走,我管包沒人再尋找他們!”
鐵芳拱手說:“佩服!佩服!你說的話確實爽快,由此可見你鉤俠之名不虛!”
呂慕岩瞪眼說:“可是我們卻不能放走了你!若是尋不著春雪瓶,你就休想活命!”更喝一聲:“快些放下寶劍!”
說話之間,他就以鉤向鐵芳的手上去鉤,但鐵芳將劍一抬,當時兩件兵刃交碰在一處,鏘然作聲。鐵芳不由將馬向後邊退了一退,因覺得這老頭子腕力很大,鉤也很重。當下那鉤鐮槍焦袞,飛夜叉張保,也都怒目橫眉地要奔向前來。
呂慕岩倒是將他們全都攔住了,說:“這個地方雖沒有別的人,可是我若叫你們幫助,那就是壞了我在江湖上三十年的名氣!”
鐵芳說道:“呂慕岩!我可無意與你打鬥,因為你的年紀已很老了!”
呂慕岩狠狠地說:“我雖然老,難道竟怕你這個少的嗎?我知道你自恃走過天山,到過祁連,吳元猛都莫能夠將你奈何,你就也看不起我,好!咱們就在這裏鬥一鬥,除非你跪地求饒,乖乖地領著我去見春雪瓶,不然我就叫你屍橫道旁!”說時雙鉤齊來。
這種護手雙鉤,又名“虎頭鉤”,乃是兵刃之中最厲害的一種。兩麵有刃,可以當作劍用,頭兒上又是鉤形,可以鉤壓對方的兵刃,還能鉤對方的腕臂,把子上是戟形的護手,刀劍都休想傷得著他,而把子的下端又很鋒銳,如同槍頭,更加短刀,可以反過來刺人。如今呂慕岩使的這對鉤又特別重特別長,銀光閃閃,與鐵芳所見過的呂道海及飛虎鮑坤所用的不同,是分外的厲害。當下雨絲愈粗,天氣愈冷,路上愈多泥濘,天已愈發暗,邢柱子的車已趕出百步之外去了,焦袞等人也都退後很遠,這裏的老鉤俠就在馬上展開了他的雙鉤,同著鐵芳鉤來。
鐵芳也在馬上擰劍刺去,呂慕岩以釣就鎖,然而沒有鎖住:鐵芳的馬向前撞來,劍如飛騰掠翅,側麵砍來,呂慕岩急用雙鉤去架,趁勢擒拿,但鐵芳的劍忽而撩挑,忽而拋衝,總不令呂慕岩的變鉤占勝。他的馬又極好,騰躍自如,呂慕岩就更怒了,又大喝一聲:“下馬來打!”他雖老而腰軀卻非常伶俐,一躍就跳下馬來,舉著雙鉤,威風凜凜地說:“小輩!你也下來吧!”但是韓鐵芳實在無心跟一個老頭兒賭這口氣,何況焦袞那三人又跑過來了,反正無論如何,今天自己一人也要敵他們八隻手。
此時邢柱子在那邊就要下車,喊著稱:“大相公不用跟他們鬥氣了!他們一定要拚就叫他們衝著我來!”
鐵芳衝那邊擺手,卻向這邊發出一聲冷笑,說:“誰同你們一般見識,我要走了!看你們能夠奈何我?”
說時他就撥馬跟上了那邊的車,急吩咐趕車的快走。當時車更快,馬也更急,又冒雨向東麵而去,可是那老鉤俠呂慕岩又上了馬,帶著焦袞等人都追趕了來,雨更大,究竟車輛不能走得太快,鐵芳的馬又不敢離開車,行了不遠,就被那四匹馬追趕上了。
四個人擰槍的刺,舞鉤的鉤,掄刀的砍,鐵芳回身以劍迎擋,同時馬往前走,車也向前奔馳。幸因雨落得太大了,那四個人勢雖眾多,可是馬全沒有鐵芳的座騎好,所以不多時,就又將那四個人落在後邊,而眼前煙雨之中隱隱有一個小村,那四個人也不再追了,隻聽見模糊的喊罵之聲說:“韓鐵芳小輩!叫你再多活半日!”
鐵芳身雖未傷,而氣喘不勝,也無暇還言,馬又急進,車又快走,又不多時,便進到了村裏。那趕車的才哎喲出來,說:“好險哪!”又望了望鐵芳,說:“大爺!你可真行!”
這個村子真是不大,統算起來不過二十餘戶人家,而且是一個孤村,四麵無靠。趕車的就把車停住了,用袖子擦了擦臉上濺著的雨水,就說:“大爺!咱們還能夠往下走嗎?”
鐵芳說:“這裏有店房嗎?”
趕車的說:“店房倒是沒有,這是百福莊,遠近的人都知道這是“白虎莊”,這村口有一塊大石頭,遠看著就像爬著一隻白虎,這村裏的強大爺恨我最熟,他好交朋友,過路的人沒盤費了,可以跟他借錢,遇著雨更不算甚麼。我帶著你幾位到他家中去歇一會,就憑你大爺這身武藝,他一定就得跟你交朋友!”
車裏的邢柱子這時就說:“不行!我看這個地方也不妥,因為地名兒既叫白虎莊,又住著個姓強的人,咱們現在不是自己往白老虎的嘴裏鑽嗎?姓強的那個人,多半是強盜。”
趕車的當時就露出不大願意的神氣,說:“你怎麼這麼說呀?強大爺是文武全材,論武藝,太極拳,八封拳都打得很好,各處的保鏢的都來跟他學;論文的人家去看病,脈氣看得好極啦:在鞏縣城裏開著百萬堂老藥店,每逢三六九進城去看病,人都擠著、等著、求著叫他老人家給看病,一看就得看一整天。”
鐵芳一聽這話,心裏本來也是跟邢柱子所想的一樣,覺得想逃開仇人之手,卻又跑入了賊子的巢穴,但又知那姓強的人是個看病的大夫,且在縣城裏開著藥鋪,就想這個人大概還不是其麼橫行不法的人,遂就略略地放下了心。並想那呂慕岩等人之所以沒有追到村裏來,未必不是因這村裏有個他們所顧忌的人,那麼如今正好去拜訪這個人,倘能得此人之助,隻要容自己在此歇宿半日,那就可以緩過力氣來再與呂慕岩等人廝殺。即或這姓強的人真如白虎一般的凶惡,那也沒有法子,反正呂慕岩的人多,而自己的勢弱,以單劍門他們五個人跟鬥四個人,也相差不了多少。
於是就向邢柱子說:“你們不必多疑心了,這個姓強的我是早已聞名的,如今我倒真應當去拜訪拜訪他。”就向趕車的說:“強家在哪裏?”
趕車的說:“就在東邊。”
於是鐵芳下了馬,牽馬相隨,那趕車的就拉著驟子往東走了不遠,就在一個巷口停住。
這條小巷裏邊隻有一戶人家,是磚砌的門樓,黑門上油著紅漆的對聯,寫著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頗為文雅。而且這個門兒雖然並不怎樣顯赫,可是在這小村裏,恐怕是最整齊的一個門兒,也許就是本村的首富了。
雨中,雙門閉得很緊,裏麵隱約傳出小哈巴狗的吠叫之聲。
鐵芳就向趕車的說:“你既是認識這位強莊主,你就去打門吧!你可以把話去實說,我是洛陽望山莊的韓鐵芳,路過此地,沒有別的事,一來是為歇息半日,二來是慕他的名,拜訪他。我因為出門時倉猝,身邊沒有帶著名帖,但你一提起我韓鐵芳的名字,料想他也能夠知道。”
趕車的這時候發著怔,直著兩隻眼,不住地看著韓鐵芳就說:“哎呀!原來大爺你老人家就是韓大相公呀!”
鐵芳說:“不必多說了!你就快去打門吧!可務必把剛才的事對他言明,他若是肯留我們歇歇,我們便進去!不然也請他不必客氣。因為我也看出來,這個村子太孤,又在兩天,我們也不願給人家多事。”
趕車的這時確實也有些作難,就答應著上前拍門去了。車裏的邢柱子就向鐵芳說:“大相公不該告訴這趕車的實話。”
鐵芳卻微微笑著,搖頭說:“不要緊!至多我再同那些人拚拚,或是他們把我捉住送往官府,叫我給獨角牛抵命,與你們夫婦絕不相幹。我如今已經走到這個地方了,要藏名隱姓也是不行,隻可惜我還沒有送你們追上前麵的官眷!”
他暗暗慨歎著,就向巷口裏看去,隻見那趕車的在那裏敲了半天門,裏麵才把門開開,是一個男仆樣子的人,跟趕車的真是認識,趕車的又回首指了指鐵芳這方麵,那男仆也不住直著眼睛往他看來。邢柱子卻又疑了心,向鐵芳悄聲地說:“我看這個人家不大妙!那趕車的說話也多半靠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