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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六年初夏時節的上海,對於大多數上海人來講,在有軌電車的叮叮咣咣和電影院裏美國歌舞片露大腿的“洋摩登”中顯得一派太平景象。黃浦江依然靜靜地流淌著,但對於某些身負特殊使命的人而言,奢靡之氣早已經與濃重的殺氣糾結在一起,彌散在這“東方巴黎”的夜空裏。國內局勢日益複雜,侵占了東北的日本人早已如虎在側,而國共兩黨的爭鬥依然激烈……
大世界遊樂場。一個與北平天橋齊名的龍蛇混雜之地,但熱鬧與排場分明又已經超過了北方那個土場子。天橋沒有夜市,而傍晚時分正是大世界迎來一天中最為繁華時刻的開始。大世界內,打把式賣藝的並不怎麼吆喝,變戲法的倒不少;洋派的旋轉木馬和各類小遊戲上,少爺們在仆人的陪伴下玩得興高采烈;那戴著烏黑氈帽胸前挎著煙箱賣煙卷的“小赤佬”們“老刀”、“大前門”的吆喝著……這是個土玩意兒洋玩意兒混合雜交的地方,彼此排斥又無限契合地“怪異”充斥著整個地界兒。
露天戲樓立在場子的右邊,台下人頭攢動,人聲鼎沸。每天戲台上都會有各類劇種的各樣角兒來登台演唱,不過此刻台上還空空如也,賣白切三黃雞、雞肫、雞腳、雞頭的小販們早早開始兜售,就有人啃著雞腳嚷嚷怎還不開戲磨蹭個鳥啊。
待眾人嚷過,從幕幃重重的後台走上一個穿著紅色緊身旗袍的少女,在戲台上舉著戲牌笑盈盈來回走了一圈,上麵寫著:梅派名劇《天女散花》表演者寫著:名票小玉昆。原來今天這場戲的主角是一位票友,人群又有些騷動。有好事的就主動來解釋,說這位還沒露麵的主角原名姓鄒,是京劇大師梅蘭芳的再傳弟子,是上海一帶數得著的“名票”了。戲台上的鑼鼓家夥開始一通亂捶,鬧台開始了。人們漸漸安靜下來,大頭鵝般伸著脖子往上看。
鑼鼓點兒越來越激烈,舞台口的簾子輕輕地一掀,扮相俊俏的旦角兒翩然出場,步態輕靈猶如風擺荷葉一般飄也似地來到舞台中央,眼波流轉之間朱唇輕啟,一句:“悟妙道好一似春夢乍醒”,立時就贏得台下滿場喝彩和不息掌聲。在滿場的熱烈中,卻有一行神秘的黑衣人分散著向舞台靠過來,顯然來者不善。
舞台上旦角兒真名叫鄒凱林,是大世界舞台出名的票友,總是喜歡票梅蘭芳大師的戲,他蓮步輕移,兩條胸前的飄帶被隨著唱腔挽出優雅的螺旋波浪形態真個是成了淩波微步的樣子,行進中他身體一頓回頭看一眼台下熱鬧的觀眾,漂亮的水袖抖開去又迎來一片咋咋呼呼地喝彩。鄒凱林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錯,唱腔特別圓潤,一點點把整個人融進了雲海花叢之中,有些自我陶醉了……伴隨著優雅的京胡韻律,傾全力把一大段唱腔唱得蕩氣回腸,台底下眾多的觀眾此刻變得出奇的安靜,隨著唱腔低回婉轉,又把舞步施展開來,一時間踏雲散花的天女形象演繹得美麗異常。人群中,幾個黑衣人終於從擁擠的人群中穿過,靜靜地呆在台下,仿佛也被吸引了一般。
一陣急促的鼓聲,表演漸入高潮,台下被驚醒般再次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叫好聲如山呼海嘯一般。跟隨一個輕盈的亮相,表演結束,鄒凱林再三向台下熱烈的觀眾致意,慢慢向後台退去,但眼光不經意地落到了幾個黑衣人的身上,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隻有他知道這群人的來意如何。
幾分鍾的休息之後,舞台小姐再次舉牌上場,告知下一出是更為經典的《貴妃醉酒》。台下觀眾再次激動起來,紛紛呼喊著小玉昆的名字等著他出場。但琴師已經反複拉了幾遍過門兒又等了半晌,卻始終不見小玉昆出場。樂師們有些慌了,這是出事故了,隻得彼此對視一眼,在愕然中繼續重複著過門兒地演奏。
舞台上依舊沒有任何動靜,台下觀眾早已齊聲喝起了倒彩,這一嚷便徹底讓樂師兜不住了,隨即不知所措地停了下來,司鼓手幹脆丟下鼓槌就往後台跑了。樂聲一停,觀眾就更不幹了,紛紛向台上扔去果皮雞骨之類,罵罵咧咧地一哄而散,留下的還是那幾個黑衣人。一見情形不對,便知道“小玉昆”早已看見他們要逃了,紛紛躍上舞台往後台追過去。
大世界裏一條偏僻的回廊上,略顯有些肥胖的男人正匆匆跑過來,路燈光不時照進回廊掃在他的臉上,油彩被汗水衝成幾條溝壑,在夜空下他的神情顯得詭異非常。這人就是剛才在台上風流婉轉儀態萬千的“小玉昆”鄒凱林。他向著回廊盡頭的一扇虛掩著的門跑去,這是他早已安排好的逃生通道。
鄒凱林衝出門外站定後剛喘了一口氣,便感覺到有一支硬梆梆的東西頂在了後背上,他很清楚那是一支德國造的駁殼槍,上海的軍統特務的專用佩槍。他僵在那裏,身後的黑影裏也走出幾個黑衣人,其中一個高個子冰冷地說了一句:“把手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