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伐木(1)(1 / 3)

費浪跟東方晴交往,迄止目前,僅限於網絡上的交流,滿打滿算,二十三天。在此期間,他們用手機發送過兩次短信,卻不曾打過一次電話,東方晴沒嚐試,費浪也沒嚐試。她曾提出視頻聊天,他沒同意,後來,她也沒堅持。其實,費浪的筆記本電腦配有內置攝像頭,他不肯開視頻,隻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想多保留點神秘感。現代社會,電子工具高度發達,捕聲捉影,不費吹灰之力,但兩個“透明人”打交道,並不好玩。

費浪預感到,他和雨點兒見麵的日子不會太遠了,如果沒有意外,就在半個月之內。也許有人會不以為然:“既然他連見光死都不怕,還怕聽到她的聲音,還怕視頻聊天嗎?”算你說中了,費浪不怕見光死,就怕視頻上的那個人與他心目中的那個人無法吻合,就怕她的聲音不是他喜歡的那種聲音,他就怕這個。你不明白?不理解?那沒關係,這純粹是費浪個人的一點講究。見光死,死就死了唄,死得悲壯慘烈,就像一堆炮灰,背轉身走開,抹一把眼淚也無妨。倘若對著視頻兩眼發愣,煲著電話粥心情發虛,不知該如何收場,那才真叫尷尬。你說費浪是臭講究,那就算臭講究吧,沒人反駁你。你做的事,他都看得慣。他做的事,你也要學著怎麼看怎麼順眼,要不然,你生氣,鬧出病來,他可不管。

東方晴是個冰雪聰明的女人,他們這叫咬合,叫默契。冰雪聰明,把握得好就不會鬧冰災和雪災,她有這個能耐。

白天,費浪一鼓作氣,寫了七八千字,這個“帶速”他很滿意。潛能和好奇心被激發,像是一匹戰馬,連韁繩都勒不住它的躍躍欲試。就算這樣,費浪仍然等到吃完晚飯後才去登錄MSN。僅過五秒鍾,也許還不到五秒鍾,他就收到雨點兒發來的閃屏振動。

雨點兒:哈,哈,我引蛇出洞,總算逮住你啦!

費浪:果然身手不凡,但你要明白狀況,我可是眼鏡王蛇,毒性大大地強!

雨點兒:我最喜歡吃蛇肉,你就送上門來,服務可真周到,嗬嗬。

費浪:今天不許你賴賬了,非要把那個故事講出個結局來不可,聽你講故事是一種難得的享受,你不寫小說,讀者的損失很大啊!

雨點兒:這話我愛聽,凡是甜言蜜語,以後你要盡可能多說,又不用你交納增值稅,拉動一下精神內需,何樂而不為?

費浪:沒問題,在下恭請東方小姐快講述老外婆的愛情故事,這麼久,也該分解一回了。

雨點兒:可憐的費浪,我這就三言兩語把故事的結局交待完,先滿足你的好奇心。

費浪:那可不行,還得像往常那樣娓娓道來,不許偷工減料!

雨點兒:好吧。上回我講到王琦告別茗茗,他回部隊後不久,國共兩軍就開始全麵PK,先是遼沈戰役,然後是平津戰役,最後是淮海戰役,不到半年時間,蔣家王朝的家底子就差不多掏空了,急著逃往台灣。王琦所在的軍隊,被打得七零八落,王琦受了腿傷,傷情不重,隻得遵守命令,搭乘運兵船過海,他想開溜,找不到機會,開溜的幾個朋友都被憲兵隊槍決了。他想給茗茗寫信,也無處投遞。王琦深知,這一去,海峽水深浪惡,歸期難卜。今生今世,兩人再見重逢,已屬奢望。他的眼在流淚,心在滴血。茗茗在紹興婆家枯待,望眼欲穿,可她消息閉塞,僅從小道傳聞分析不出任何有價值的東西。王琦是死是活?情況不明。至於他已被運兵船送往台灣高雄,她更是做夢也想不到。

費浪:他們這一別,少說也是三十多年啊!

雨點兒:過了一年多擔驚受怕的日子,茗茗始終沒等到王琦陣亡的噩耗,但也沒等到任何令人欣慰的消息。接下去的事兒,越發不妙,劃定成分時,她被劃為“反革命家屬”,好在當地民風純樸,村子裏姓王的人多半有親戚關係,沒人欺負她。活著吧,屈辱地活著,也得活著,苦苦地等待王琦歸來,就好像等待太陽從西邊出,月亮從東邊落,那不是希望渺茫,而是絕望。王琦親手種植的那兩棵香樟樹已長到了碗口粗,茗茗常在樹下愣怔著發呆。村子裏,許多人都同情她,也有人去陪她聊天,但她很少說話。

費浪:她沒懷王琦的孩子嗎?

雨點兒:這正是茗茗的一塊心病,也是她特別難過的地方,若懷有王琦的孩子,她至少有個安慰,內心也不至於那麼孤淒啊!到了1958年,全國大煉鋼鐵,築起一座座土煉爐,到處烈火熊熊,有的人連吃飯的鍋子都砸了,煉出一坨坨黑乎乎的鐵疙瘩,那種瘋狂難以想象和形容。村子裏砍掉了許多大樹,後來,有人瞄中了王琦手植的那兩棵香樟,茗茗得知此事,她守在樹下,死活不讓斧鋸靠近。幾天後,她病倒了,那兩棵香樟被人砍走。身體虛弱,加之傷心欲絕,不斷流淚,茗茗的眼睛硬是哭瞎了。她心裏太苦,想過自殺,上吊時,繩子沒掛穩地方,結果重重地摔在地上,沒能成功。那天夜裏,她迷迷糊糊,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王琦穿著便服回來了,神情幽幽的,對她說:“茗妹,你千萬不能死啊,你答應過我,要等我回家的。”說完這話,王琦的影子就飄然離去了。盡管這隻是一個夢,茗茗也因此得到了極大的鼓舞和安慰。她決定,往後不再自尋短見,一定要等到王琦回家的那一天。不是說海枯石爛,地老天荒嗎?那就等!

費浪:夢想真能救人,為夢想而活著,心氣更高,心勁更足。

雨點兒,這話說來容易,做來難啊!到了1960年,“大躍進”的惡果充分顯現出來,在全國範圍內,饑饉肆虐,餓殍遍野,各地餓死了不少人。紹興的情形比別處好些,但餓死人的事情還是有的。村子裏有一戶蕭姓人家,一家四口,餓死了三個,隻剩下小女兒蕭禾,四歲多,也已奄奄一息。別人都不敢收留她,誰收留她,摳出家中糧和口中食,誰就可能沒命。蕭禾平日對茗茗很有感情,她總是叫她“瞎媽媽”。在蕭禾命若遊絲的危急時刻,茗茗去把她抱回了家,硬是用米湯水把這個已走到冥河邊的孩子救活了。蕭禾醒來後,哭著對茗茗說:“瞎媽媽,我以後就認你做親媽媽,我就是你的親女兒,好不好?”茗茗用打滿補丁的衣袖擦幹蕭禾臉上的淚水,又擦幹自己臉上的淚水,可是她們越擦淚水越流淌,娘兒倆抱在一起,失聲痛哭。生死路上,從此她們相依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