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7章 耀金(2)(1 / 3)

“施王妃就是那朵荷花,臣妾隻是一截湖藕,大王能看到臣妾的好處,所以臣妾萬分感念。臣妾不敢妄議大臣的長短,依臣妾之見,相國是荷花,太宰是湖藕,有其名者無其實,有其實者無其名。”說完這話,鄭旦方才斂衣而起。

“嗯,愛妃所言極是。寡人北伐齊國,已經箭在弦上,近日,齊國派了大夫高無丕來姑胥講和,自承‘倉庫空虛,民人離散’,向寡人示弱。嘿嘿,相國說齊國不可伐,得到了齊國的疆土也不過是得到一塊立苗不穩的石板田,注定耕而無獲,他勸寡人先取越國,滅了勾踐,還一再強調,越王勾踐才是吳國的心腹大患。現在越國就剩那麼大一塊地盤,寡人要是大動幹戈,揮師南征,就像是驅群犬去爭搶一塊肉骨頭,豈不被諸侯笑話?越王勾踐久已歸順吳國,寡人伐齊,他願出兵相助。誠如愛妃所言,太宰對寡人忠心不貳,處處為寡人著想。愛妃稱太宰為湖藕,相國為荷花,見解不凡啊!相國名滿天下,是先王最倚重的大臣,對先王的霸業確實有過貢獻。但他年紀越大,膽子越小,昔日的雄心壯誌都已灰飛煙滅,而且他喜歡倚老賣老,經常將寡人視同小兒,當眾出言不遜,令寡人難堪。唉,寡人有一個不祥的預感,寡人和相國,君臣難有始終!”

鄭旦聽到吳王夫差長歎這一口氣,說出這番狠話,頓時心中有數。她給吳王敬酒,自己先滿飲一卮,然後她給吳王出了個主意。

“相國反對大王北伐齊國,大王何不給他一個難堪,讓相國出使齊國,遞交戰書?這樣一來,相國肯定能長點記性:在吳國,大王的決定無人可以動搖,誰也別想沮毀!”

鄭旦這個主意,吳王夫差聽了,當即拍案叫絕,事情就這麼決定下來。

伍子胥奉命出使齊國,去遞交戰書,這趟差事太不尋常,他對吳王忠諫多次,舌敝唇焦,如同秋風射馬耳,吳王夫差始終執迷不悟,若不是對先王的知遇之恩懷有至深的感激,若不是當年自己極力推戴夫差做太子,他準備負責到底,早就懶得侍候這個被先王評價為“愚而不仁”的昏暴之君了。“知子莫若父”,這話太有道理了,當年伍子胥看走了眼,現在隻能自食惡果,他自忖身死不足惜,可先王的基業不久就會毀於一旦,百姓將家破人亡,這令他痛心疾首。

伍子胥將愛子伍績和家臣華輅叫到百劍堂來,該要處分後事了。他從壁上取下一把寶劍,拔出半截,寒芒射目,他的神色顯得極其嚴肅和凝重。常言道:“出門看天色,進門看臉色。”伍績和華輅都是聰明人,一看伍子胥的神氣,就知道事態不容樂觀。

“老夫多次進諫,都是枉費口舌,大王還是一意孤行,貪圖霸業功名而不知利害,無視心腹大患而妄動幹戈。大王令老夫出使齊國,遞交戰書,這是故意羞辱老夫,給老夫下馬威,令老夫難堪。吳國的國事已不可為,危亡指日可待。老夫自度死期不遠,績兒是伍家獨苗,伍家世代忠烈,豈可成為若敖氏之餒鬼,不享血食之祭?老夫這次出使齊國,你們與老夫同行,老夫打算將績兒托付給老夫的好友、齊國的上大夫鮑牧。華輅,你跟隨老夫多年,忠誠信實,乃伍家頭號功臣,以後請你移待老夫之心以待績兒,使其成材,毋負伍家列祖列宗!”

華輅聽到伍子胥說出一個“請”字,當即撲通一聲跪了下去,伍績也含淚跪在一旁。

“眼下吳國奸慝當權,忠良遭忌,相國出使歸來,必然受害,何不留在齊國,頤養天年?”

“父親,小兒讚同華叔的主意!”

“你們還不了解老夫嗎?老夫把名譽看得比生命更重,老夫要報答先王的知遇之恩,老夫要對得起先王的在天之靈,一息尚存,老夫就會大聲疾呼,看能不能叫醒那個躺在幹柴烈火上睡大覺的夢中人。”

說話間,一支響箭破窗而入,箭矢沒入牆磚,這勁道可真了得。華輅和伍績要出門追看,伍子胥立刻用手勢製止了他們。

“不用追,此人是友不是敵。”

響箭上纏著小布條,取下來看,隻見上麵有一行娟秀的字跡:“昏王對相國已動殺機,請相國遠走高飛,免受其荼毒!”華輅和伍績讀完這行字,滿腦袋霧水,想不出誰能打探到王宮中的核心機密,用這種方式發出警報。伍子胥已猜到來人是誰,應該說,隻有此人才會有如此善意,也隻有此人才能深入虎穴龍潭,準確偵察到吳王秘而未宣的心思。

吳王夫差大興吳國境內九郡之兵,準備與齊國一決高下。衛隊出了胥門,路過姑胥台,吳王夫差神情疲憊,下令休息。由太宰伯嚭陪同,他提拎著一身贅肉,登上姑胥台頂,正值初秋,涼風輕拂,吳王夫差的倦意更濃,眼皮開始打架,他選了張小榻,打算假寐片刻。在黑甜甜的夢鄉裏,吳王夫差恍恍惚惚,他夢見自己進入了章明宮,看見兩口大鍋直冒熱氣,灶膛裏卻並沒有燒柴。兩條黑狗,一條向南狂吠,一條向北狂吠。兩把鐵鍬深深地插在宮牆上,流水浩浩蕩蕩漫過宮內的大堂。後房有打鐵的工匠,風箱拉得“切切”作響。前麵的園子裏橫長著一棵大梧桐樹。吳王夫差醒來後,竟有點悵然若失,總覺得這個白日夢奇裏古怪。他對太宰伯嚭說:

“寡人適才做了個夢,不知是吉是凶,你幫寡人參詳參詳。”

吳王夫差把夢中的情景描述了一番,太宰伯嚭原本不善解夢,這會兒,他強作解人,用良言美語敷衍過去。他把這個夢解釋為國泰民安,後宮和諧,天下賓服。吳王平日喜歡聽這類恭維話,今日不知哪根腦筋錯了位,覺得太宰伯嚭的話不挨邊,不著調,十分離譜。他拗著勁,想聽幾句真話。他想起一個人來,左校司馬王孫駱的占夢功夫了得,以前有過靈驗。過了一刻鍾,王孫駱氣喘咻咻地登上姑胥台,近來他明顯發福了,一口氣登上這樣的高台,著實吃力,前胸後背全濕透了。吳王也不等王孫駱緩過氣來,就一嘟嚕將自己的夢境描述一遍,讓王孫駱仔細參詳。這王孫駱是個聰明人,見太宰伯嚭在一旁眼光陰陰地盯著自己,早明白了七八分,他不想唱反調,當麵得罪太宰伯嚭,更不想讓吳王夫差不高興,拿自己吃飯的家夥去冒險。他靈機一動,說是最近認識一位罕見的方術高手,解夢是其特長,此人是東掖門亭長越公的入室弟子公孫聖,他能通達幽冥,交接鬼神。

“姑胥城有這等人物?你快去將他召來,寡人要見識見識!”吳王夫差動了好奇心。

王孫駱暗叫一聲“苦也”,王命難違,隻好扛著一身白花花的贅肉,親自去跑一趟。

公孫聖正在家中翻閱《金匱》之類的堪輿書籍,聽到轔轔的車聲由遠而近,在門外戛然而止。他貧居陋巷,不求聞達,不與官人打交道,今天卻有大角色到訪,實為怪事。左校司馬王孫駱官高架子大,他不想在此陋巷多耽擱,便簡明扼要地講清楚來意。公孫聖聽了王孫駱的話,如遭雷殛,呆若木雞,過了一會兒,竟然淚雨漣漣。公孫聖的妻子大君見此情形,頗為不解,她責備道:

“瞧你這人,怎麼這樣上不得台盤?倘若換成張三李四王二麻子,能夠得到君王的緊急召見,肯定笑得合不攏嘴巴,你卻當著司馬大人的麵哭鼻子,真是莫名其妙,丟人現眼!”

“可悲啊!這是天意,你婦道人家哪知深淺利害?今天是壬午日,又正當午時,我和吳王的命運已經注定,再也逃不脫。你以為我隻為自己傷神嗎?我也為吳王傷心!”

“你不是修煉了道術嗎?上可以勸諫君王,下可以修身養性,有什麼好傷神傷心的?”公孫聖的妻子大君仍舊不依不饒。

“你滿腦袋裝的全是豆漿,毫無見識。我公孫聖學道十年,一直隱身避害,隻想延年益壽。沒料到今天突然接到大王緊急召見的口諭,這哪是什麼大幸?是大禍臨頭啊!人到中年,活路就此斷絕,我能不悲傷嗎?這一去,我與你該是永別了!你要照顧好自己,別忘了我們夫妻恩愛一場。”

平日,公孫聖講話就有些瘋瘋癲癲,大君見怪不怪,這回她對公孫聖的話同樣是一知半解,將信將疑。公孫聖收了淚,神情不再憂傷,倒有點義無反顧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