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英殿位於宮城的東側,作為佑帝的寢宮,自然也是楚國真正的中樞所在。
這時候夜深人靜,其他宮院的門都已經落鎖,文英殿通往東邊樞密院的宮門還敞開著,十數錦甲侍衛還打起精神守在大殿外。
沈鶴抱著一杆拂塵坐在二道門外的廳裏,他雖然才還沒有到五十,但精力明顯感覺不大如以往,即便白補過覺,但這會兒才二更,他坐下來就感覺眼皮子軟垂無力,隨時能睡過去。
沈鶴身為內侍省少監,真要躲起來偷打一會兒盹,即便是陛下知道也不會責怪他,但沈鶴還是往鞋底塞了兩顆青棘子,以便困乏鬆懈時,青棘子的毛刺能將他紮醒過來。
“這是混帳話?”
聽到裏側傳來壓抑的不滿責罵,沈鶴驚醒過來,不知道發生什麼事,顧不得將鞋底的青棘子拿過來,強忍住硌腳跑進內殿,就見銅燭燈下那個令人心畏的魁梧身影,正將一封奏折摔到桌角上。
“又是什麼折子惱著陛下了?”沈鶴見陛下隻是為一封奏折惱火,沒有其他什麼事情,笑著問道。
“韓道勳上書四城饑民塞道,有礙觀瞻,建言京兆府驅趕饑民——你這是什麼混帳話,這是有礙觀瞻的事嗎,真是讓他在宏文館編書,編糊塗了?”魁梧的身影在燈下抬起來頭,將案角上的那封奏折拿給沈鶴看。
韓道勳的這封奏折僅短短三四百言,力陳饑民塞道諸多不便,請驅逐之。
“韓少監或許有什麼話不便跟陛下言明吧?”沈鶴猜測道。
沈鶴與兵部老侍郎韓文煥倒是有過接觸,是一頭老狐狸,但跟韓道勳沒有怎麼接觸過。
他隻知道去年樞密副使、文英殿學士、承旨王積雄與太子不睦,又病重難任國事,一心求去,在王積雄還鄉前,陛下要王積雄從州縣推薦官吏入朝,這個韓道勳是王積雄所推薦的第一人。
隻是韓文煥的長子韓道銘剛得蔭襲,升任池州刺史,韓道勳在朝中資曆甚淺,調入朝中,樞密院合吏部考功,補到宏文館,任秘書少監。
王積雄離開金陵時,沈鶴奉旨去送行。
王積雄子嗣族人皆死於戰亂,僅有年幼的孫女王珺隨行,五車行囊,除詩書外,別無長物。
沈鶴自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做到王積雄這般,但他相信王積雄不會隨便推薦韓道勳,而安寧宮將韓道勳之子硬塞到三皇子身邊,大概也是看到這點吧?
隻是王積雄辭行離京前進薦書,被陛下召到文英殿談了一個多時辰,當時沈鶴都被遣出去,也沒有一個宮官在場,並無人知道王積雄到底跟陛下談了什麼,也不知道王積雄到底怎麼跟陛下介紹韓道勳。
“難不成對我話,還有什麼要藏著掖著的嗎?難道要我絞盡腦汁的去猜他留下來的啞謎嗎?”佑帝氣惱的道。
有時候他不是不知道下麵人的心翼翼,但有時候恰恰如此,猶叫他氣惱——這叫他感覺自己身為一國之君,也不可避免的深陷在一張掙脫不開的網中。
“陛下真要知道他心中到底在想什麼,明日將他召到宮中便是,或者這時派人出宮傳召?”沈鶴道,心翼翼的將看完的奏折遞放到桌角上。
“有什麼好召來問的?”佑帝揮了揮手,道,“韓道勳沒有在奏折裏將話透,但想想江淮之內,哪裏有什麼地方能安置十數萬饑民?”
“……”沈鶴這時候才知道陛下不是氣惱韓道勳的不聰明,而是氣惱韓道勳的太聰明。
國舅爺徐明珍所領的壽州,一直以來都是楚梁相爭拉鋸的主戰場,這也導致壽州境內丁口流失嚴重,真要將十數萬饑民從金陵附近驅趕走,壽州是最大的安置地。
除了壽州之外,即便是楚州也安寧好些年沒有戰事,土地皆有其主,哪裏有地方安置這些饑民?
韓道勳這時候莫名其妙的上這麼一道奏折,原來是想討好安寧宮那邊啊!
不過,沈鶴轉念又想到一事,感覺又有些不對勁。
聽四城之外水蠱疫甚烈,饑民染病者十有二三,那麼,韓道勳這封奏折的用意,是要將這些饑民都驅趕到壽州,對壽州到底是福還是禍啊?
沈鶴偷窺了佑帝一眼,心想陛下應該不知道這情況,但想到韓道勳到底支持哪一方他都沒有搞清楚,有些話還真不能隨便。
要不然的話,他將話開去,還真不知道討好到哪邊,又得罪了哪邊,糊塗帳更不容易混啊!
“留中!”佑帝也不想將韓道勳喊過來置氣,直接一言斷定這封奏折的命運,就是不批複,也不交給下麵的朝臣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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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謙也不知道佑帝看到父親的驅饑民疏之後會怎麼想,但既然宮中沒有任何風聲傳出來,那就是意味著這封奏折被“留中”了,又或者肯定就沒有遞到佑帝手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