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濱城的夏天越來越難熬。
林自在還記得二十年前的七八月份,最高也不過就是二十攝氏度,而現在的同期,氣溫動輒就超過三十度,搭配90%以上的空氣濕度,簡直就是蒸籠。
南方同學笑說:“濱城人就是嬌氣,冬天低於零下十度凍得受不了,夏天高於零上二十度又說熱得受不了!嘖嘖,你是沒去我們家,一道回南天,天花板牆壁嘩嘩淌水,衣服都晾不幹,手紙都是潮的!”
林自在也笑:她還真沒去過南方,連濱城都沒出去過。
此刻走出校門,她回頭再看一眼這個讀了六年書的地方,大步朝車站走去。
天上沒有太陽,也沒有風,陰沉沉熱烘烘的。路邊高樹上,知了仿佛知道自己的生命隻這一夏,於是竭盡全力滋啦滋啦地鼓噪,末了還拖著長長的尾音。
空氣潮濕凝滯得連走路都有了阻力,世界似乎變成默片,連車水馬龍都無聲無息,隻餘下這鍥而不舍的蟬鳴振動,震蕩著林自在的大腦。
林自在今天的心情有些複雜,她飛快地從書包裏拿出一支綠舌頭雪糕,撕開包裝,把包裝袋順手塞到書包側麵的網袋裏,狠嗦了一口,雪糕還很硬,上麵那層寒霜,甚至有一瞬粘住了她的上唇。
綠舌頭就是這樣式兒的
一股清涼之氣順著上顎直達天靈蓋,她痛快地輕輕哈了一聲,真爽!
前麵排了十幾個人,人人汗流浹背,個個低頭看手機,林自在想,要是沒有智能手機的出現,人們排隊時、坐車時還能這麼淡定嗎。
身後也有十幾人,同樣有序地低頭排成一列,後來的人也自覺站到隊尾,無一人插隊。——濱城還就這點好。
綠舌頭漸漸變軟,林自在愉快地把它從嘴裏扯出來,抖上幾抖,然後再塞回嘴裏,反複玩耍。
前麵隔著倆人是個一個六七歲男孩,聞到了雪糕的清香,不住回頭盯著林自在的嘴巴看,最後實在忍不住拽住媽媽的手,“媽媽,我要吃雪糕!”
他媽媽順著兒子目光看向林自在,又不耐煩地扥開他的手,繼續在手機上劃著,“我看你像個雪糕!”
“不嘛,我要吃!我就要吃!”男孩眼睛還死盯著林自在,開始扭動身體。
這時,公交車來了,人群有微微騷動,但隊形依然保持良好。
男孩媽媽如見救星,“車來了!回家再吃!”說完目光不善地上下刷了林自在兩遍,最後翻了一個白眼。
林自在上了公交車,刷了明珠卡,忽然就打了個噴嚏,按照奶奶的說法,不是感冒就是有人在念叨她。她一眼看到男孩坐在公交車中間位置,正眼巴巴地盯著她手上的雪糕,旁邊他媽媽的臉比這空調車的氣溫還冷,嘴唇快速開合,一定在罵著什麼。
林自在揉揉鼻頭,向車廂後部走去,路過小男孩時,將一根綠舌頭雪糕輕輕放到他手上,“送你吃,小弟弟。”
然後徑直走到最後一排,坐在左邊角落裏。
她聽到男孩媽媽氣道:“還給人家!”
“不!”男孩嚓的一聲熟練撕開包裝袋,飛快舔了一口,晃著大頭說:“我都吃過了,沒法還了!”
旁邊有乘客發出善意的笑聲,林自在也笑了。
公交車的座椅冰冰涼,林自在舒服地吐一口氣,心想,就算連吃三根雪糕,也抵不過這空調車舒爽啊,她決定了,今天要一直坐到終點站,然後再坐回來!
可惜,就像是掐準了時間,車開一分鍾,書包裏的手機就響了,她歎氣,掏出一款半舊的黑色老年機,對,你沒看錯,就是老年機,按了接聽鍵。
“拿著了?”
“嗯。”
“在哪兒呢?”
“公交上。”
“趕緊回家!下了車去鑫鑫超市買兩張綠豆涼皮三根旱黃瓜,芝麻醬見底了,再買一小瓶芝麻醬,崔字牌的,別去樂樂便利店買!”
“哦。”
收了線,空調車也不舒服了。
林自在其實一點都不自在。
她二十四年的人生中,大事小情吃喝拉撒都得聽奶奶的,幾乎就沒什麼是她可以自己做主的。
就拿這綠舌頭雪糕來說,她心底裏,並不覺得這綠了吧唧的東西有什麼好吃。七歲那年,小區附近的小超市忽然開始售賣這種會變軟的、像舌頭一樣的雪糕,吸引小朋友們都買來吃,他們把雪糕含軟了,就拿在手中抖動,嘻嘻哈哈地笑。她也想吃想玩,就央求奶奶,卻被厲聲拒絕,奶奶說這東西有色素還寒涼,對身體不好不能吃。不知怎麼她就想起上星期有個小朋友,在小超市門口打滾要一個變形金剛,最後得逞到手的事情。她就一屁股坐到地上,蹬著腳學那小朋友的語調:“不嘛不嘛我就要!”誰知奶奶並沒有像那個家長一樣妥協,反而勃然大怒地當著許多鄰居的麵,劈手就給了她一記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