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的鼻子突然就酸了。老板早已結婚成家,他的妻子,她們都在年終酒會上看見過。那是一個端莊的女子,無論站在哪個角落,她的眼神就這麼遙遙地放出去,像放一隻風箏一樣。在她的眼神終端,她的丈夫杯斛交錯,滿場遊走。在他們古北價值六百萬的豪宅裏,一個年幼的男孩正日長夜大。
而她呢?等待她的又將會是什麼呢?
華東很健談,他徹夜說著什麼,她努力睜著眼睛,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用意念撐起眼皮這一件事上。他好像提到了貝爾加湖、提到了霍亂時期的愛情。他甚至為她即興朗誦了一首詩——
我愛了她六十年/愛了六十年沒說過一句話/我肯定她也愛我/愛了六十年沒說過一句話 /我們隻是鄰居/永遠是鄰居
我有一個固執的想法/我一開口就會褻瀆了她/我知道她也如此/我們隻是久久的凝視著 /整整六十年沒說過一句話
六十年就這樣過去了/我已經老得成一個孩子/她已經老得成一個孩子/我們都將不久於人世/我想時候到了,時候到了
那個深夜呀,雪落下來/六十年的雪要落下來/我叩響她的木門/我們的頭發已經像雪一樣/愛情已經像雪一樣
……
有時說著說著,聲音在一瞬間卡殼,他就一把攬過她,要她。他的用力與熱情,甚至讓她生出了幾分疑惑。
反反複複幾輪過去,天光漸亮,幾乎看不見煙頭的一閃一閃。他已經有些昏昏欲睡了,卻仍是強撐著說話。她的大腦失去了往日的條理,隻能模糊地努力收集飄在半空裏的思維。他這是體貼她?還是他那個職業的男人特有的方式?可如果他體貼她,總該讓她睡上那麼一小會兒吧。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皮膚。她沒有卸妝,她縱欲,最最重要的是,她幾乎一夜未眠。明天是不是該去趟美容院好好調理一下了?
玉米隻比她大三歲,玉米愛上的那個男人和華東差不多年紀,在出軌第一夜,他的表現又會是怎樣的呢?南想象了一會兒,最終她隻能將熟悉的另一張臉安在了華東身上。
她突然很想問問他,他是因為想出軌而出軌,還是因為她而出軌?話到嘴邊,還是和著一口口水給咽下了。她又想問他,他是不是愛她?她還想問他,他們會有未來嗎?可是她想起他剛才問她的一句話,我們能不能永遠做很好很好的朋友?說這話的時候他正撐在她的上麵,說完了看著她,他甚至暫時停止了運作。她直視他,他的嘴巴微微噘起,帶動了周邊皺紋圈圈蕩開。她伸出手去撫平他的嘴角,她很想告訴他,這樣的表情不適合他,但是話到嘴邊,變成一個點頭的姿勢。她覺得自己應該都想明白了……轉著心思的當兒,迷迷糊糊中聽見華東說,睡一會兒吧,今天早上就別去上班了。
她聽清楚了,卻懷疑他是不是在說夢話,便用些勁搖他手。他的手順勢甩上她肩膀,壓住她。她隻好側在他身邊不動,一隻耳朵壓在枕上,另一隻耳朵留在空氣裏。樓道裏的腳步聲、鐵門碰撞的咣當咣當、偶爾的說話聲,聲無巨細,挨挨擠擠,南的意識一下子就清醒了。門外的那把鑰匙隨時可以插進鎖孔,轉不開,因為她上了保險,然後會怎樣呢?她輕輕拿起華東胳膊,放到一邊。
不知是不是累了的緣故,坐起穿衣的時候,大腦一片空白,什麼想法都沒了。
12
我是一個房間,我不知道從外麵看起來,我是個什麼樣子,但我能看見自己的內裏,十分普通。從我出生那天起就知道,我的工作便是站著,為呆在我裏麵的一切擋風遮雨。開始時我很好奇,什麼都想看什麼都想聽,有時飛進來一隻蒼蠅都可以讓我注意很久。慢慢我厭倦了,什麼變化都提不起我的興趣。
住在這裏的人最近已經換過好幾批了,總是有男有女,有鼻子有眼,沒什麼大區別。他們用的那些東西雖然顏色大小各異,可是甭管怎麼變,我一眼就可以認出來,不就是一張沙發一張床,一張飯桌一架電視,外加一個大衣櫃嘛。更讓我厭倦的是他們喜歡往我皮膚上貼東西,他們圖的是換換花樣,可沒人想過我遭的罪。原先的牆紙已經長在了我的皮上,先得生生撕去了,趁著新鮮皮膚淋漓未幹的時候再蒙上一層。
可總還是那些老花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