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藤吾信第三次撥通冰室達也的電話,在鬆崗真一呆滯的目光不移分毫地凝固在鏡頭前很久很久,久到足夠恒星隕落之後。
“老板,鏡頭可以……”
“不要移動。”電話那邊冰室達也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沙啞痛苦,可他的命令下得很果決,而且快得殘酷。
“不要移開……給他更多的特寫!”冰室達也掛上電話,助手送過來的收視表是勝利的綠色,派對野獸網站鬆崗真一版迎來了曆史性的井噴。
但是冰室達也發現他笑不出來,他的思維沉降進一片黏稠的冰冷中,但是那致命的冰冷的背後卻有一個叫東京的聲音衝他尖叫著讓他繼續下沉。
順應規則,你是就是東京之王;拋棄規則,你也將被東京拋棄,所以……
“更多的特寫,讓鏡頭離他更近一些。”冰室達也知道鬆崗真一此刻的表情能讓所有人放下電視遙控器。
多好的演技都沒用,隻有真實能輕易地穿過幾千公裏的距離,刺透人心。
鬆崗真一望著黑暗中的東京,越過了零點的時間。
139層的高樓上,風總是很冷很大。他一個人站在那裏,望著黑暗的前方。
前方是什麼?城市?東京?他的王國?還是荒蕪一物的地獄?
地獄。
“不要再這樣了,不要再……”電視機前,霧山優的意誌在崩塌。
一連串的拍門聲,傳了過來,仿佛來自1000公裏外的海麵。
而鬆崗真一下沉在1000公裏深的海底,用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他才意識到那些聲音來自他辦公室的大門。
他麻木地從沙發上找到他的遙控器,關上環繞著整個辦公室落地窗的深色布幔,朝他的大門走過去。
他應該問一下敲門的人是誰,雖然他的辦公室有良好的保安係統,那架直通的電梯隻有少數人能用指紋啟動。不過現在,見吉川英博或者吉川涼子,甚至冰室達也都不會是上選的時機……可是鬆崗真一已經沒有力氣去想那些了。
霧山優湮滅在閃光中的背影,讓他再次看到了那個空無一物的灰色荒原。其實他從未離開過那裏——成為王子的悲哀就是一個人被放逐到星球的末端。原來從來就沒有操縱者,這個地獄般的城市隻有可悲的失敗者和更可悲的成功者,從來就沒有人勝利過,從來都沒有。
所有人都隻是規則和城市的犧牲品,鬆崗真一更是被供奉在祭壇上的那一個。
他木然地走向大門,打開門。
然後,在看到來人清澈眼眸的刹那,他緊抱著她,號啕大哭。
霧山優從未離開,也從未屬於過他。如果真有那麼一個幾千公裏寬的荒原,霧山優就站在荒原盡頭離鬆崗真一很遠很遠的那顆榕樹下,而鬆崗真一站在荒原的另一端。在這個世界他們隻有彼此,但鬆崗真一卻從未真正接近過那個愛著他、到了現在都還愛著他的霧山優,世界上唯一的霧山優。
幾千公裏的距離,還有空無一人的冷漠。
東京的王子,零點之後的生命在海嘯般的毀滅後變得不同。
霧山優抱著她的鬆崗真一,她的身上還蒸騰著汗霧。零點後的東京不那麼擁堵,但是從禦苑邊的住所趕到這裏,她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之後還會有更多的傷害和利用,還會有更多的麻煩和戰役,但是她無法漠視屏幕中鬆崗真一那雙什麼都沒有了的眼睛。
六年的時間,一切都已改變,但是愛還在,哪怕隔著幾千公裏的距離。
度過了派對野獸曆史上最長的一個寂靜無聲的鏡頭,齊藤吾信關上了他的攝像機。不管冰室達也怎麼想,他已經不願意再待在這裏。
他呼吸了一口大樓頂端的冰冷的空氣。
這個地方糟透了,這座城市,這個充斥著淚水味道的地獄。
“良太,你那裏怎麼樣?”
“渾蛋!我在偷懶睡覺!你就不能多撐會兒嗎?”
齊藤吾信無奈地笑起來:“你說得好像我能飛過去撞掉他的玻璃,扯開他的窗簾一樣。”
“你行的,嗬嗬……”響良太也在電話的那頭笑起來——偶爾忘掉競爭和對抗是他們活下去的必須。
“下班了一起去喝一杯……”
“帶著攝像機?”
“嗯……是的,就當他們不存在吧。你們關西人應該善於做這個。”
“為什麼?”
“就像那個……你們身邊不是總是有很多很多的蚊子、蟑螂什麼的嗎?鄉下地方就是這樣的!”
“這一點兒都不好笑!”
鬆崗真一從晨曦的微光中醒過來,身下燥熱的是被他的皮膚弄得潮濕的紅色沙發——在錯誤的剪輯中,那張沙發上仿佛浮現出黑色的啟示錄。
眼眶酸澀難耐,幹燥得好像烘烤過頭的橘皮。用了六年的時間,從學校裏最好的寢室走上139層天台龐然大物一樣的辦公室,回過頭,他卻還站在原點。
該死的學校裏暖氣最好的寢室,該死的信托基金和海邊的豪宅,該死的大廈頂樓帶著花園的辦公室,該死的有著雄厚家底的妻子和來自藝能界的情人……
該死的失去一切卻還傻兮兮地以為像帝王一樣輝煌而不可戰勝的人生。
這該死的城市,這該死的人生!
該死的生存法則!
他起身,感覺到肩膀上的酸痛,還有霧山優留下的味道。他轉過頭,滲透著血色的微藍天幕之下,被霞光染成赭色的乳白欄杆邊,他的女神正安靜地眺望著很遠的方向。
鬆崗真一朝她走過去,身下冰冷的大理石地板隨著他的步子一點兒一點兒退讓,密密麻麻廣袤無邊的城市開始凶猛地爬入畫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