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數正便快馬加鞭離去了。當晚,兩艘船離開鳴海附近的海岸駛向了海麵。那是個連漁村的燈光也看不見的大風之夜。船舶雖然相當大,但也必定在風浪中極盡摧殘。這似乎正暗示著石川數正未來的命運,同時也昭示著在這波濤和寒冬大地的另一邊便是不久後他將托付晚年的高生活水平的和平人世。他所走的方向是否如他想的一樣,而這次斷然脫離又是否是武人該走之路?時代運轉和曆史進程都絕不簡單,甚至連一個個人的轉變也是如此複雜。而且,在所有這些幻影全部被埋沒在過去的彼岸,一個個的個體全部化為白骨之前,都很難說這到底是好還是壞。“啊——已經走了。”沒過半刻,傳右衛門策馬趕來,眺望著茫茫的海麵。
“就算離開這裏,恐怕伯耆大人依然得不到滿意的容身之處。大概在這個人類居住和經營的世上是不可能有一處完全沒有伯耆大人所厭倦的人類醜態的地方。看來,即便是累積了那麼多人世辛勞和經驗的老武士依然會有迷茫之時——啊啊,風浪啊,至少別讓伯耆大人的航路太過痛苦……”
傳右沉默不語,思緒一直在心中縈繞。他任由數正的家臣將自己捆綁起來,就算自家家臣前來迎接,依然刻意逗留才跟在逃亡者身後追來。立刻,他便轉身趕回岡崎城本丸,敲響了緊急鳴鼓。“伯耆大人潛逃了!”
“城代大人逃亡而去啦!”城中頓時混亂。因為還有很多隸屬數正的部下被留了下來。“不要慌張!”
傳右衛門暫代城代一職,嚴查各個城門的進出,並派快馬前往浜鬆通知家康。
被緊急鳴鼓驚到的城下的武士們也都趕來,邊城之眾的深溝城主鬆平家忠也自三裏之外騎汗血寶馬飛奔而來,第一個抵達。
而另一方麵,事情發生之際,本打算與數正同行的鬆平近正讓兒子帶兩名家臣於當晚啟程,向家康緊急彙報:“立即將事情原委告知浜鬆城!”
除此之外,了解到事實真相或聽聞傳言的各個方麵的急報,自十四日黎明到當天夜裏一直絡繹不絕地傳到浜鬆城內部。
家康坐在本丸的一間冰冷的屋裏,身邊放著巨大的火盆和扶手,貓背比平日駝得更圓,從黎明開始一直沉默地坐著。接二連三傳來的消息也沒讓他有什麼特別的表現,隻是偶爾呢喃著:“是我不對,是我領導無方。”
此人內心到底作何想法,不管是近親還是近臣,所有人都覺得難以讀懂。不過家康本人卻絕非是技巧性地刻意做給他人看的。
無論多麼謹慎,技巧性的行為都無法令人完全相信。家康的朦朧性是天生的本質,並非是他刻意自編自演出來的。證據便是他也擁有與普通人相同的情感,有時候也會產生劇烈動搖。但因為這種動搖的情感不會露骨地表現在外,往往被人們看漏,以至於認為他是個很少會被事物打動的人,讓人覺得既驚歎又怪異。
在這點上秀吉與他完全相反。誇張的驚訝、歡喜、悲傷、憤怒——秀吉不會壓抑所有的情感,而是直接表達出來,並且會將其情感擴展開來,感染周圍的人,與世間大眾也總是同悲共喜地一同生活下去。
家康不是這樣的。他雖也坐擁眾多臣民,但家康一直都是孤獨的。他天生便是這種脾性,偏好於獨自忍受孤獨,獨自思考百年大計,一個人痛心又一個人暗中自喜。因此,他看起來毫無表情的情感無論何時都隻藏於皮膚裏層。但無表情卻並不代表沒有情感。
毋寧說,他從不表露在外的情感甚至比秀吉的更為複雜而多愁善感。隻不過他對自己情感的整理細致周全到令人驚歎。通常在這一整理結束之前,他是很少會將情感付諸於實際行動的。
而在此次突發事變之初,當接到“數正出逃”這一令人震驚的消息那一刹那,即便是他,內心也猛地一震,五髒六腑因肝髒滲出的不悅的苦水而痙攣糾結,臉上瞬間閃過極度厭惡的神情。
但從他嘴裏發出的卻隻有“是嗎”這兩個字而已。接著他立刻想好對策,在屋內如名人往棋盤上放置一個又一個棋子般下達了每個命令。但除此之外,獨自一人的居室內連咳嗽之類的聲響也沒再發出一點兒。
此事對家康而言是一個幾乎能減少壽命的重創,這點從他不同於往常的態度便可以察知。前些時日雖然有上田城的真田昌幸造反,讓他嚐到了被飼犬反咬的苦果,但卻與數正的出逃無法比擬,因為那是如同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並一直深信至死都不會離開自己半步的數正。
“人是不可信的……”原本他便是如此認為,如今又再次加深了這一感慨。家康與秀吉在這點上也有所不同。家康認為不可信的是人,終其一生乃至死後的大業都以此思想為基點。秀吉卻完全相反,他相信人類,並沉溺其中。日後,秀吉臨死之際便將後事拜托給了這樣的家康。
兩個世間也因這兩名主宰者不同的性格色彩被染成了不同的兩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