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的十天,我變了個人回來。回來後,聽父親說,最近在本市抓了好多黑社會性質的團夥,真是大快人心。我對這些不感興趣,我得趕緊回到學校去上課。
一開始就知道是悲劇,可我們總是無法自製,直到悲劇真正來臨時,我們才後悔當初為什麼沒有勇氣來避免這場災難。
Longlongago
故事並沒有結束。
這場戀愛對我來說,也算是一件好事。它使我知道,任何事情都應該是合情合理的,這是它的規律,如果違背了這規律,必然會有悲劇出現。這也是我對人生的參悟。我對人生參悟的另一個結果是,快樂。就是說,一切都應該以快樂為前提,一切事情也應該以快樂為結果。這兩種參悟的總和就是隨遇而安,萬事不必強求。
實際上,早在我和歐陽二度戀愛時,就已經有好幾個女孩子對我有意思了。現在我可以一一地品嚐她們的芳香了。我給自己忠告過,不要一談戀愛就想到結婚,戀愛就是戀愛,不必想那麼遠。
吳靜怡有個好朋友叫韓燕秋,比吳靜怡要高,長得也比吳靜怡俊秀,是學舞蹈的。她還副修音樂。有一天,吳靜怡帶著她來找我玩,我就帶她們去了我在外麵租的那間屋子。她看見吉它躺在床上,就對我說,聽靜怡說你的吉它彈得非常好,能不能給我們彈一曲。我本不想彈的,我不大願意動那把吉它。不過,很少有人知道那把吉它是歐陽送我的。吳靜怡也說我彈得比劉永昌要好。我便先彈唱了一曲《老鷹之歌》。韓燕秋一聽我用英語唱歌,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其時正值月圓之夜,看見一輪皎月正在空中打量著我們。我過去關了電燈,過了一會兒,屋子裏被月光照得格外有詩意。我開始彈奏那首《月光》,回旋往複地彈奏了好幾遍,且根據我的心情隨意地改編著樂曲的節奏和部分章節。不知彈了多久,我才停了下來,吳靜怡笑著說:
“沒想到,這樣彈奏竟然別有意味,很能感染人。”
我給她們談了我的感受。我認為一首曲子在初彈時,人人都會很在意曲子的內容和技巧,這隻是演奏的第一境界。但是,當你繼續彈奏時,人們慢慢會忘記你在彈奏什麼,而被一種曲子之外的東西抓住,這就是音樂的魂魄真正起作用了,這是演奏的第二境界。當然,這時候演奏者本身還是很注重音樂的完整性的,也就是被樂曲本身限製著。再後來,當你根據自己的心情隨意彈奏時,曲子怎麼進行也不重要了,你怎麼彈也不重要了,你和所有的人都被樂曲之外的東西影響而進入你們自己的內心,莫名地想起陳年的往事,進入詩化的意境,使演奏者和欣賞者都忘記了樂曲本身,不再注意演奏的內容和技巧,雙方都達到一種相對自由的境界,這才是演奏的極致境界。大多數人實際上都是在欣賞演奏的第一境界,很少體會到第二境界,更不可能體會到最高境界了。這對學音樂的人來說,更是不可能體會的。學音樂的人往往都注重舞台效果,很注重樂曲的內容和技巧,而且因為各方麵的限製,隻能達到第一境界。音樂演奏和欣賞的後兩個境界往往是很私人化的,也就是沒有任何功利目的的。
吳靜怡還沒說什麼,韓燕秋已經搶著說了:
“我怎麼越聽越覺得你像個世外高人一樣。”
“我這是班門弄斧,不過,我說的是我真正的感受。”我笑著說。
“我想拜你為師,給我教吉它,你願意不願意?”她笑著說。
月光下,我看了吳靜怡一眼,她有些不高興,而韓燕秋卻依然爛漫地笑著,我隻好答應了。不過,我給她說了,我肯定是不合格的老師,如果要找合格的老師,還得劉永昌。韓燕秋說,我誰都不找,我就看上你了。她說這話時,我倒不敢看她和吳靜怡了。
第二周周三晚飯剛吃過,韓燕秋就給我打電話,問我今晚有沒有事,如果沒事,就叫我去給她教吉它。我便去了她宿舍。藝術學院在學校裏是一個特殊的單位,教學樓和學生住宿樓都在學校的東北角上。男女生住一幢樓,每層樓的中間起了一睹牆,把男女世界隔開了。聲樂係的學生住一樓,器樂係的住二樓,舞蹈係的住三樓,表演係的住四樓。五六七樓住的則是美術係、工藝裝潢係、廣告設計係的學生。韓燕秋住在302室,吳靜怡住在103室。兩個宿舍都在樓梯口,我生怕上樓的時候看見吳靜怡。來的路上,我一直覺得找韓燕秋有些對不住吳靜怡。
韓燕秋的宿舍裏還坐著兩個女孩子,一個是本宿舍的,另一個則是隔壁宿舍的。她們一見我,就笑著說,我們聽說你的吉它彈得好,也想聽聽。韓燕秋有一把吉它,跟我自己買的那把差不多。這是她上高中時就買好的。我拿起來彈了彈,音質還不錯,就是有些把位的音已經不準了。我彈了一曲,她們都說彈得好。有一個說,不如你轉到我們學院來好了。我笑笑說,我隻是消遣,不想表演。我一彈完,韓燕秋就跳到我跟前,讓我給她教。那兩個女生一看情形就告辭了。韓燕秋也不挽留。韓燕秋以前學過一點,但她彈吉它的指法竟然如同跳舞,老是使出蘭花指。我知道她是想和我玩,並非要真的學吉它,便敷衍著。果然,她彈了一會兒就放下了吉它,和我閑聊起來。隔壁有個女生過來倒水,坐著不走,聽我們聊天。有了聽眾,我們的聊天忽然熱烈起來。我給她們吹起了我在地鐵口彈吉它的情景,還給她們吹了我自己作詞作曲的事兒,順便演奏了一番,當然,我肯定隱瞞了和歐陽的事。
時間過得飛快,忽然兩個小時過去。宿舍裏來人了。我便告辭。韓燕秋把我送到樓底下時,有些依依不舍。回去的路上,我唱起了《老鷹之歌》。
Amangetstieduptotheground.
Hegivestheworlditssaddestsound,itssaddestsound.
它唱的是我父親年輕時的心。我父親曾經有過很深沉很悲傷的少年生活,所以他有一顆向上的心。我的心在雲雀的翅膀上,我很輕。我已經忘記了悲傷。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睡覺,吳靜怡敲門進來了。她滿懷心事地坐在我麵前,拿出兩本樂譜對我說,我今天上街,買了它送給你。我拿過來一看,一本是民謠吉它樂譜,一本是西班牙古典吉它樂譜。我說,謝謝。她說,不用謝。我問她最近劉永昌在幹什麼,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他了。她說,除了上課外,他還在學習夏威夷吉它,晚上在一個大酒店演奏,整天忙得很。我覺得必須把昨晚上的事給她說說,否則很對不起她。
她聽後說,我已經聽說了。我們又聊起了韓燕秋。吳靜怡說:
“燕秋在我們院裏嘛,怎麼說呢,反正很多人都對她有些看法。”
“什麼看法?”我倒好奇起來。
“她在一家酒店裏幹過,還在一家娛樂場所幹過。算了算了,我不說了。她現在就我一個朋友,別人都不理她了。”她有些煩躁。
“是不是她……”我們常常聽到關於藝術係和外語係的女生在外麵當三陪小姐的事。
“別人都那樣說,我也不知道。反正你跟她接觸的時候小心些為好。按說我不能說我好朋友的壞話,但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不說。如果我現在不說,將來如果有事你就會罵我的。”她看著我的眼睛慎重地說。
“能有什麼事?”我笑著說。
這不是我隨便說的,真的,能有什麼事呢?不外乎她已經不是處女了。這事兒,我們班的男生早已討論了千百遍。我們認定,南大的女生大部分在畢業時都不是處女之身,除非她太醜,沒人理她,才會當處女。我在網上看過一則報道,現在南方的女生已經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處女,貞潔的觀念早已過時。
老實說,這是被迫接受的現實。我確實希望自己的女朋友是處女,所以我對韓燕秋就沒有以前那麼殷勤了。總是她先給我打電話,我才會去的。
就在那時候,我還看上了另一個女生。她是學經濟的,比我低一級。叫汪玉涵。從新疆來的,據說有男朋友,所以出入規規矩矩,每天上下課時也不像別的女生那樣昂首挺胸,左顧右盼,吃飯的時候也從不在食堂就坐,而是悄悄地端著到宿舍去。和她一起走的還有一個女生,長得也很漂亮,叫宮春梅,名字和長相均比不上汪玉涵。她們還留著長長的辮子,有時還戴一頂新疆帶來的花帽子,在南大格外顯眼。據說她們也很少跟男生說話,兩個人倒像是一對戀人,出雙入對。男生都注意上她們了。每天中午十一點半,總會有一大群男生坐在學生宿舍區到食堂的一幢樓下,手裏端著飯盒,雙眼卻注視著眼前走過的每一個女生。十一點五十分左右,他們的眼睛都亮了。汪玉涵和宮春梅來了,說說笑笑的。汪玉涵始終目不斜視地走著,一點兒都不越規,宮春梅不一樣,一雙眼睛顧盼流金,早已將男生們的貪婪相看在眼裏。大概她也會把此種情景告訴汪玉涵的,因為汪玉涵在偷偷地笑,雖然從不看兩側,但分明也很得意。
似乎沒有人能跟她們接近,因為在她們的世界裏,除了她們兩個人,並不跟其他人交往,其他人也不和她們來往。這就難了。
我是在大衛和小衛說了好幾次時才拿了個飯盒破天荒地到那幢樓底下坐著,等到了新疆二姐妹。太動人了。她們的美與我在都市裏見過的美都不一樣。汪玉涵和歐陽,是兩種絕然的美,汪玉涵的含蓄和嬌羞使她看上去有一種超塵脫俗的美。她拒絕一切但又並無憎恨的眼神使她的美有了一種讓人難以抵擋的誘惑。她如果也像宮春梅那樣外露,也許她就沒有了誘惑,就失去了美。這使人無法不信,她那美麗的胴體裏,也同樣充盈著一種完美的道德。可能是一種舊的古老的道德,然而這道德在流行萬變的大都市裏竟像一顆金子一樣閃輝可貴。大概就是這古老的美產生了巨大的誘惑,將無數少男的心引領了。
有幾個文學青年給她們寫了詩,在她們過來的時候朗誦著。她們也似乎知道那詩是為她們而寫的,還是那樣偷偷地笑笑,並不過來領情。但也沒有一個男生敢過去把那些詩交給她們,生怕被她們拒絕。若不拒絕,倒不如在內心中保存這種絕對的美,不如不破壞她。有一個將詩貼在了她們的宿舍樓底下,女生們都過去看。那一個貼了,卻沒有留下姓名。別的也去貼了,也不敢留姓名,生怕女生們罵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自找沒趣。
我在另一個地方看她們。我不想呆在一群中間。呆在一群發燒友中間常常使人喪失自我,那是一種糟糕的感受。我注意到她們常常去操場上轉悠。大概那裏有綠茵的緣故吧。我拿著我的足球,穿一身前年穿過的名牌球衣,在操場上踢著球。我在一本美國人寫的一本叫《格調》的書裏麵看過,西方人最尊崇貴族,而所謂貴族是那樣一群人:他們常常遊離於主體世界之外,絕不混跡於大眾之中,穿一身有些發舊了的名牌,表情和穿著一樣也有些陳舊,甚至有些冷漠,開著名車卻不會把車擦得很亮——而是蓋一點點塵土,從容不迫地浪跡於都市和鄉野之間。他們看上去並不簇新,而是有些許陳舊,甚至有些古老。他們也絕不會在身上帶什麼鼓鼓囊囊的錢夾子,他們的錢是褲兜裏隨便裝的,數目也並不多。他們的衣服常常是隨意地係著,有時,你會從他不經意流露出來的內衣領上一瞥,就會發現他的那件尚未破爛的內衣仍然是名牌。但他們絕不偽飾,也絕不外露什麼。他們不會為錢而發愁,他們也絕不會為什麼虛妄之名而奔波,他們是隨意的,甚至有些頹廢,有些厭世。他們從祖先那兒繼承了幾輩子都花不完的錢財,還從祖先那兒積累了無數的人生經驗,比如他們對名譽的認識,對金錢和政治的認識,對人生的認識。這就是貴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