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覺寺之所以名聲大噪,一半是因為它曆任住持功德無量,更有一半便是幾年前發現的這尊肉身菩薩。緣覺寺地處潮濕的南方,此處明明不適合肉身不腐,但貞德大和尚卻在坐缸多年後,重開金光,豈不是一樁明證?和尚功德圓滿,立地成佛。這一種說法立刻被周遭的善男信女采信,更加俯首膜拜,為緣覺寺錦上添花,成為一方的古刹靈寺。
東珠也帶著葉語上山來膜拜過,雖然葉語並不篤信佛教,但對這位大和尚還是充滿好奇和敬畏的。東珠也多少提及過這位大和尚的功德,也說過這大和尚臨終前的重重異象。分明便是以後化神最有力的證據。
今晚一進入明堂,葉語便注意到了這尊菩薩,倒並非因為其他,隻是心有愧疚,畢竟是她帶著米璐璐而來,結果小丫頭不知輕重地毀損了他一根手指。所以,葉語在心底多念了幾句阿彌陀佛,希望大和尚不要見怪。隻是肉身上披上了大紅袈裟,掩藏住了放在膝前的雙手,所以看得並不真切。想必是寺內僧人發現了,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好遮蓋一二。
真身保存得極好,雖然在層層金箔之下,貞德大和尚原本的麵目還能看得清楚,極為清臒的麵孔上雙目緊閉,消瘦的兩頰萎縮在顴骨之下,如果不是有所傳聞,完全想象不出所謂的精神煥發、口吐異香後登仙而去的盛景之像。
每一位拜見瞻仰這位大和尚的善男信女都口誦佛號,麵露無限崇拜之色,拜倒叩首那是常見之事,有少數格外狂熱分子那便是磕長頭來廟中上香禮佛,但沒有一個人像裴一皠這樣,這種複雜到混亂的表情中帶著驚訝和錯愕,更有幾分隱怒和警覺。
“這是誰?”盯著真身的裴一皠許久之後,不知道是在詢問葉語還是自言自語問道。
葉語遲疑了一下,還是回答道:“這是寺裏的一位和尚,是位得道高僧,多年前圓寂了,後來成了肉身菩薩。”
裴一皠聽見葉語的聲音,緩慢而僵硬地轉過頭來,看著葉語,目光中竟然帶上了明顯的血絲,更有駭人的目光直視著她的眼睛。
今晚葉語已經被驚嚇了好幾次,多少現在也有些麻木了,但還是覺得這雙眼睛看著實在恐怖,下意識地回避著他的目光。
裴一皠打量了她很久,不知道想從她的臉上看出什麼端倪。猶如有實體刺痛感覺的目光,即便沒有直視,也讓葉語承受不住而再退一步。
過了許久,裴一皠才收回了目光。明顯感覺全身一鬆的葉語,不覺輕逸出聲,但馬上用手捂住了那剛剛冒出的單音節字。
氣氛壓抑之極,那股子飄散在空氣中的香味卻漸漸讓人燥熱了起來。
“很好,很好。”
忽然裴一皠單手一拍蓮座,猛力地擊打聲在寂靜的夜空中格外猛烈,嚇人一跳。
裴一皠的眼睛眯了起來,“真真是一樁諷刺,我一直以為是你,結果你早就成了一個死鬼,還留下了這身臭皮囊,受萬千煙熏火燎之苦,哈哈,真是可笑啊。”
“如果你是得道高僧,那死在你手中的那些冤魂野鬼豈不是死後也無處申討?什麼報應不爽,都是糊弄那些愚笨癡傻的人,哈哈,哈哈……”
空曠的空間內,隻有裴一皠囂張到肆意放肆的笑聲,口中說著毫無敬意的嘲諷之言。如果被那些信眾聽見,隻怕早就一擁而上,哪怕他再是個老人,也無法遏製那些怒火。
隻是現在這裏隻有一個正常人在聽著他惡毒的言語,她不是信徒,自然不會憤怒,但聽到這樣無情的嘲笑之言,多少還是感到了愕然。雖然裴一皠沒有清楚地說明前因後果,但葉語還是聽懂了,她抬起頭來望著在裴一皠張狂的笑聲中似乎也在瑟瑟發抖的金身,難道他就是那位“白兄”?
以為自己知道了某些塵封已久的秘密,葉語暫時忘卻了驚恐。難道這位貞德大和尚在很久以前真的是殺人不眨眼的魔王?聽裴一皠話中的寒意,分明倆人有著不可逾越的過節。這時,她才注意起剛才裴一皠口中提及的“延年帖”,難道這便是倆人結仇的原因?聽上去好似有人用此引誘裴一皠至此,而裴一皠以為是那位“白兄”所為,結果卻發現根本不是如此。料定的局麵出現了不可知的偏差,想必裴一皠此刻心情一定失去了平靜和從容,這便難怪他剛才露出如此錯愕的表情了。
裴一皠畢竟是風浪中翻滾過的人物,在知道自己的料想出現失誤之後,很快便從那種負麵情緒中跳脫出來。他雙手據案,靜靜地看著永遠如此表情的貞德大和尚,沉默了一會兒沉聲說道:“看來我真是小覷了你了,不過,你以為這樣便能讓我心智大亂而一蹶不振麼?那麼你也太過小看我了。看來,你知道一些往事,隻不過還是知道得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