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三十九、黑石黨人(五)(1 / 2)

四八年的冬天來得格外的早,寒風打著旋兒刮過清平城的城樓,隻幾年功夫,這座繁華一時的重要城市竟然如老嫗一般衰老了。城頭的荒草竟然也長了寸巴長,城門口也不見了人來車往的熱鬧場景,隻有幾個穿著厚襖長衫的人袖著雙手,頂著寒風一路小跑進城去,再也沒有了往日的閑情逸致。

順著進城大道有些破敗的青石板馬路,走過一片蕭瑟而寂靜的街區,往左一轉,便能看見一片黑壓壓的高牆。早幾年,誰不知道這裏是個非凡的所在。那要恭請一聲“顧公館”。說道此一定會有人眉飛色舞地向每一個異鄉人好好炫耀一番,跟他們說道說道這顧公館門前的大理石是是當年和皇上紫禁城裏用的一個山裏運來的,那花花的玻璃窗是從法蘭西海運過來的,看那別致的設計,當初是個藍眼珠子老外設計的。

但現在,他們再也提不起興趣來了,如果還有人問到顧公館,多數人搖搖頭便走開了,即便有幾個大膽又有閑的,恨恨地啐上一口,罵幾句敗家子。

顧家敗了。

隻幾年光景,便落魄到什麼都不是了。這一大片宅子也不再被人稱呼為顧公館,而改了別的名字。裏麵也雜七雜八隔出了幾個獨立的大宅子,重新開了幾個出入口。這裏成了八姓胡同,再也沒有了什麼顧公館。

順著八姓胡同往裏,一直走到盡頭,有一個獨立的小院。雖然看上去簡單到有些寒酸,但在那個年頭這裏也算是不錯,至少算是上有片瓦的人家。隻是如果有人知道誰住在裏麵,多半要感歎人生無常。

顧家少奶奶站在水井邊,提著剛剛汲上來的水,一溜歪斜吃力地走到黑暗的廚房間,將桶裏的水倒進水缸。再次抬頭的時候,原本精致華潤的臉蛋已經出現了抹不平的皺紋。

她起身看著門外陰沉的天空,忽然感到一陣無助的悲涼。腦海中忽然再次閃現當初剛嫁入顧公館時的風光。十裏長街都是她的嫁妝,滿城的人都在鼓掌叫好看熱鬧,紛紛誇讚這是清平城百年一見的富貴人家娶媳婦,各個都羨慕的緊。

那時,她頭蓋著鴛鴦繡帕,手中抱著玉如意,腳上掛著金足鏈,一團喜興和富貴模樣。雖然還有些對將來的生活忐忑不安,但聽到這樣的議論,多少還是歡樂的。她嫁的不是別人,正是顧家的獨子,顧惠林。父親說過,隻要嫁到顧家從此金山銀山隨便她享用,便是每天吃金飯粒摔金碗也不用擔心。

可是,便是這樣的家為什麼說敗就敗了?

她有些痙攣粗糙的手指摸進了胸口,那裏有一枚被體溫烘熱的金指環。那是她最後的值錢東西了,如果不是藏起來,恐怕這個都不保了。指環上雕刻著龍鳳呈祥,富貴牡丹。這是她的聘禮,這是顧大小姐從十裏洋場專門請人設計打造、並親自登門送來的。

顧家大小姐,她的大姑子,那天穿的是什麼?大紅色的水印錦緞旗袍,領口和袖口掐著金線,盤扣是最新的款式。堂口下擺放著一百零八擔聘禮,金銀首飾掛珠翡房契銀票,滿滿當當,連箱子都快蓋不上蓋了。這些黃燦燦、亮騰騰的東西,閃花了她父親的眼,閃亂了她的心。

可這一切,都沒了。

一場雲煙皆散去了。

她的丈夫,這時候不知道在哪個煙館裏歪斜著,而她最敬佩的大姑子,早就成了黃土中的冤魂。

一陣寒風吹過,顧家大少奶奶忽然覺得有一隻冰冷的手摸進了自己的後脊梁,惹得她一陣寒戰。她又想起那件事了,那件轟動了整個清平城及附近幾大縣城的大血案。

幾年的抗戰,白軍長的親帥部隊幾乎打得凋零殆盡。上麵為了安撫他,每年都撥給大筆的銀元,讓他買房置地。但一個軍人失去了他的軍隊,便如同鳳凰被扒光了一身的華羽。落草的鳳凰不如雞的道理,白軍長比誰都清楚。雖然有一兩個閑職,但要重振往日的風光,那幾乎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了。

白家漸漸勢弱。

但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白家至少在一帶還是極有威望,雖然勢不如前,但好歹也算是頭頂上的大人物。清平城有白家在關照,大家也有的一些好日子過。

但,就在去年,白家的當家人,白軍長一病不起,最後竟然一命嗚呼,連五十六歲的壽誕都沒來得及過。後來有人傳出來說起因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傷寒,誰知道便要了性命。

白家沒有了擎天梁柱,雖然各種流言不斷,但至少在白家太太,即顧家大小姐的主持下總算是沒有出大亂子,勉強維係著。大家都明白,風水雨打去,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但白家家大業大,隻要有一口氣在,便不容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