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龐秋雁打開房門,看見又黑又瘦的劉清鬆正倒在三人沙發裏酣睡,口水漫過嘴角,流進稀稀疏疏的胡須裏,隻感到眼眶一熱,禁不住哭喊了一聲:“清鬆——”急走幾步,跪在地毯上,用手帕揩著劉清鬆的嘴角。劉清鬆翻身坐了起來,看見龐秋雁在流淚,開玩笑道:“政治家不相信眼淚,還不快閘住了!”龐秋雁搗過去一拳,嗔罵道:“不知好歹,以後再不心疼你了!你看看,你看看,都瘦成啥樣子了。四龍是什麼好地方,一待就是二十天,我把那麥飯石、石墨都恨死了。”
“這不是趕回來慰問你了嗎?”劉清鬆說,“這些日子可把我憋壞了,弄得上下都寂寞,火氣太大,你看看這嘴唇爛的。”龐秋雁伸出食指一點劉清鬆的腦門,“扯謊!要是為了瀉火,你早把澡洗了,臉刮了。”劉清鬆道:“鬼精能哩!”伸手劃了一下茶幾,對著光看看,“你常來這裏嘛,會不會給我出了情況?”龐秋雁道:“出了好幾起情況了!你以為你的秋雁是十八呀是二十。這不是早和他分居了嘛,住這裏,一圖個眼不見心不煩,二可以嗅嗅你留下的氣味,睡著踏實。看樣子你這次收獲不小嘛,快說說聽聽,忙我幫不上了,分享點紅利,你不反對吧?”
劉清鬆捧著龐秋雁的臉,“這事還得靠你掛帥哩。眼下需要鬧出點聲勢,把地區領導和龍泉百姓的眼光吸引住。我準備把龍泉的石墨、麥飯石、堿、銅、金礦合並成一個礦業有限公司。把這幾個指頭收攏一起,就有了一個拳頭,也就有力量了。”龐秋雁道:“李金堂是啥態度?”劉清鬆笑道:“你是一朝經蛇咬,十年怕井繩。他知道我搞的是改革,哪裏會反對。再一點,他的手也伸不了這麼長。”龐秋雁眉頭蹙著,喃喃自語道:“奇怪,李金堂竟能允許你在龍泉搞這種大動作?你可別麻痹大意,讓他水淹七軍。”
劉清鬆冷笑道:“李金堂清醒著哩,也做了一些布置。我在山上時,已經聽說他準備在縣貿易商場搞股份製,然後向其他行業推廣。他的眼力不差,知道我搞的礦業公司,最終也要走股份製的路,用這種辦法挖我的牆腳。這回他可錯打了算盤,我要的隻是個形式。”龐秋雁問道:“這話咋講?”劉清鬆道:“我搞這個礦業托拉斯,基礎仍是公有,屬於漸進型改革,容易引起上下的注意。隻用把這個架子搭起來,以後隻要提到龍泉工業,這就是龍頭,至於它的效益好不好,那是以後考慮的事。下一步,我還有個大動作,為龍泉建一座新城。礦業公司掛牌,是為建城計劃鋪路。”
龐秋雁擔心地問:“你對建一座新城有把握嗎?你別忘了,上次你建新村的計劃是流了產的。你要考慮清楚了。”劉清鬆道:“有把握。深圳等特區能發展起來,主要原因是實行傾斜的政策。H省作為內陸省,要想弄出點特色,隻能從縣城著手。我已經摸清了龍泉的全部家底,個人存款已超過三億,能建起一個新城的輪廓。把建街麵房和賣戶口結合起來,就能很快把全縣的有錢人吸引到縣城。同時,再在縣城東邊搞一個開發區,吸引省內外商人前來投資,要不了兩年,龍泉就成了H省的特區。”龐秋雁笑了,“你這步棋肯定能騙過李金堂。形式有時就是內容,有了這座新城,龍泉就開始你劉清鬆的時代了。不對,不對,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龍泉呀,我真是小看了你。你建了一座龍泉新城,柳城下一次改市,你就是市長候選人。柳城地改市,肯定也需要大興土木,不正好用上你這個人才?士別三日,真該刮目看你了。”
劉清鬆身子朝後一仰,長歎一聲道:“如今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呀。這東風還得依靠你去借。借來這一縷東風,才能吹皺龍泉一潭死水。龍泉內部分化了,建城計劃才能在常委會上通過。要不然,什麼都等於零。”龐秋雁站了起來,深情地說:“清鬆,為了你的事業,秋雁啥都可以豁出去。你說吧,要我做啥事。”劉清鬆艱難地說:“秋雁,不到萬不得已,我也不會出此下策。從前,我總是自信憑自己的力量,就能達到目的,現在看,這未免有點一廂情願了。我到龍泉一年多,可以說一個心腹也沒培養出來。為啥?所有的人都在掂量,不但掂量我劉清鬆和他李金堂,還在掂量我倆背後的力量大小。李金堂這麼霸道,一是因他有手段,二是因為誰都知道他和秦專員的關係,敢惹李金堂的人,未必敢得罪秦江。一年多來,地區主要領導,沒到龍泉一次,在誰眼裏,我劉清鬆都是孤家寡人,誰還敢把寶押在我身上?我想,借龍泉礦業有限公司掛牌的機會,改變一下我在龍泉的形象,讓他們知道我背後也有大靠山。權衡再三,也隻有這一條路可走:請當書記去給礦業公司剪彩。”
龐秋雁呆呆地坐了下來。自己走進政界,是借當書記之力,這一內幕,柳城已沒多少人知道了。自從和劉清鬆熱戀後,她更是對這一敏感問題避之惟恐不及。到龍泉出任副縣長,當書記雖然全力支持了,但龐秋雁知道老人作出這種決定很艱難。出了林肯轎車風波,她還能出任地區科委副主任,她明白當書記的用心。可是,既然選定了劉清鬆,就不能再這樣搖擺不定。一個多月來,她很為處理這種關係發愁。前幾天,她知道當書記身邊出現一個常小雲,才感到輕鬆了幾分。關於和當書記那段也很美好的曆史,雖然沒對劉清鬆談起過,但她心裏清楚劉清鬆不會不知道這一點,隻想著用行動證明現在自己的清白。然而,她萬萬沒有想到,劉清鬆會提出這種要求。拒絕了,當然是最好的選擇,不傷和清鬆的感情,可他的計劃就又要流產了,搞政治的,這種挫折經受不起。貿然答應下來,就是事情辦成了,清鬆會怎麼想?再說,上次到龍泉,老頭子已經在開玩笑表明自己的酸楚了,老頭子這次會不會答應呢?難,實在太難。龐秋雁強笑一下,“真的就沒有別的路可走了?”劉清鬆搖搖頭。龐秋雁哀歎一聲,“清鬆,自從和你有了這層關係,我可是天天都在為你守節呀。老頭子待我是不錯,把我,把我當成親生女兒一樣看哩,可是,這畢竟沒有血緣關係,走動得多了,難免會有些、有些感情成分。”劉清鬆也笑道:“信則不疑。隻要把這尊神能請到剪彩儀式上,他對我究竟是啥態度,也考慮不了恁多了。”龐秋雁搖搖頭,“這步棋太險。這種礦業公司掛牌,事情確實太小了。我去請他出山,他一眼就能看出我和你的關係。眼下是利,不定將來就不是弊。你考慮好了沒有。”劉清鬆痛苦地咬咬嘴唇,“我考慮過,我也知道這是下策。我要走上來,隻能借助這座新城。要不然,我無法在龍泉拿出看得見的實績。隻要能把新城的架子搭起來,我相信誰也擋不住我了。龍泉常委裏麵,除了一個王寶林,其他的人都可以爭取。”龐秋雁心裏滾過一陣酸楚:和他的事業相比,我在他心裏的重量真是微乎其微,男人的心起大了,就是女人的災難。禁不住抹了一把眼淚道:“你日後飛黃騰達了,可別後悔,這可是你逼我這麼做的。我自然會把握分寸的。不過,這事很難,你也知道,我把握在對得起你這個度上去做,你看行嗎?”劉清鬆不由得把龐秋雁緊緊摟在懷裏,帶著哭腔說道:“我知道你的心,知道。”
龐秋雁掙脫出來,笑罵道:“你這個人太自私了。不過呢,你要沒這麼大野心,我也看不上你。你準備什麼時候舉行這個剪彩儀式?”劉清鬆道:“最好在下星期二或星期三。”龐秋雁捋捋頭發,“要搞咱就把動靜搞大點。上次那個姓白的記者不是寫過一篇吹你的短文章嗎?我看這次就從龍泉由手工業縣到工業縣轉變方麵做這篇文章。把宣傳部、報社都煽動起來,然後再去請老頭子。這樣,動靜鬧大了,老頭子就不會疑心這隻是你我的事了,說不定這回做的還是個無本生意。”劉清鬆暗歎這女人的應變能力,說道:“有你當後台老板,何愁成不了大事!你看還需要我準備什麼?”龐秋雁想了想道:“老頭子是個戲迷,你最好能請歐陽洪梅登台為他唱一場。這件事辦起來恐怕有難度,歐陽可是李金堂的心腹愛將,能為你抬轎子?”劉清鬆不甘示弱,忙道:“你隻管對老頭子說有戲看,我總會想辦法請她歐陽出山的。”
李金堂患了牙病,請了假在家休息。這個消息傳來傳去,傳成李金堂老毛病又犯了,已經住進了醫院。龍泉城鄉不知底細的人,都開始活動起來。
馬齒樹村村支書馬呼倫這一日早晨坐著兒子開的四輪拖拉機進了縣城,他要打探一下新村改建的事會不會又有新的說法。朱新泉“四清”時在馬呼倫家住了三個月,算是馬呼倫的老朋友。馬呼倫讓兒子把拖拉機停在縣委門口,自己徑直去找朱新泉。
地委當書記已口頭答應星期三來參加龍泉礦業有限公司掛牌儀式,朱新泉是這個消息的少有的幾個知情者之一。上午一上班,劉清鬆已把任務交給了他,要他想盡一切辦法,保證星期三能上演一台大戲。馬呼倫走進辦公室的時候,朱新泉正為唱戲的事作難。這台戲顯而易見是為劉清鬆貼金的,能不能把歐陽洪梅請出來,關鍵在李金堂的一句話。歐陽洪梅不出場,年輕演員漏幾句,忘幾句台詞,武生翻跟鬥當場摔個屁股蹲兒,就出大事故了。一個有限公司掛牌,在全地區可隻能算是芝麻粒兒大的事,能請動地委一號領導到場,可見劉清鬆和當書記的關係非同一般。那麼,這場戲隻能唱得讓當書記拍巴掌了。李金堂說是患了牙病,是不是牙病誰能知道?該不是他也聽到了當書記要來的風聲,借故躲一躲吧?李金堂要真是這個態度,事情就難辦了。
抬頭看見馬呼倫,朱新泉怔了半晌才說:“是馬支書呀,你來城裏逛逛?”馬呼倫直通通地說:“唉,朱部長,這新村的事,縣裏該給個說法吧。”朱新泉道:“啥新村?”馬呼倫道:“這初八開了現場會,後來就不聽動靜了,再後來又聽說別處都停了。俺可是自己要蓋的,現場會是你們要開的。如今呢,俺硬著頭皮把村子建好了,俺想問縣裏要個說法。”朱新泉急著把馬呼倫打發走,站起來說:“老馬,新房蓋好了你就住唄,還要個啥說法?如今縣裏工作重心又轉移了,要搞礦業,你就別攪和了。”
馬呼倫在朱新泉那裏碰了一鼻子灰,垂頭喪氣出了縣委大院。兒子馬中朝忙迎了過來,“爹,咋樣,縣裏誰來剪彩呀?”馬呼倫氣鼓鼓地說:“工作重心轉移了,咱們瞎忙乎了一個多月,多糟蹋了二三十萬。原想著這一槍就響了,誰知又弄成個啞的。”馬中朝撓著頭說:“爹,別泄氣,咱們再走走李副書記的門路看看咋樣。”馬呼倫歎道:“這縣裏,誰不知道咱這新村是劉書記抓的點,劉書記工作重心轉了,咱去找李副書記中啥用?再說呢,我這幾十年都沒跟李副書記拉扯上,如今去求人家,人家會咋看?”馬中朝說:“咱花幾十萬,修了幾朵花,沒人看一看可虧得慌。不如咱們再去找王縣長探探口氣,你看咋樣?王縣長不是俺遠房表叔嗎?他出麵去剪個彩,你也好給村裏人交代了,多花那幾萬修的街心花園啥子的,也算沒白花。”
於是,爺兒倆又開著拖拉機去縣政府。
此時,李金堂已經得到地委當書記要來給龍泉礦業有限公司剪彩的消息。礦業公司掛個牌,多大的事,把當書記請來做什麼?地區主要領導,已有一年多沒來龍泉了,這件事恐怕有名堂,劉清鬆對這個礦業公司真的已經胸有成竹了?石墨礦、麥飯石礦已虧損多年,把這幾個單位強捏在一起,就能每年賺回一座金山?劉清鬆也沒這個把握。既然沒把握,他為啥還要弄出這麼大的動靜?請來了當書記,今後礦業公司就該對當書記有個交待了,劉清鬆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李金堂左想右想,想不明白劉清鬆請當書記來剪彩的必然性,心裏有些鬱悶,仰在沙發上假睡起來。
難道他隻是要做個樣子給龍泉人看?看龍泉怎樣從手工業縣一夜之間過渡到工業縣嗎?也許他就是想讓龍泉人知道他劉清鬆上麵有人!平白無故地,顯擺這種關係做什麼?他肯定會有大文章要做了!龍泉一個傳統的手工業縣從此有了拳頭工業托拉斯,是可以做成一篇文章的。想到這裏,李金堂想了解了解這個礦業公司內部的事情了。他坐起來對妻子春英說:“秋風家的媳婦昨天是不是來過?”春英道:“不知咋傳的,傳成你犯了老毛病,巧英帶著孩子來了。”李金堂道:“你去他家一趟,讓秋風來見我。”
春英一開院門,迎來了一批不速之客。
三男兩女在下野外貿局局長連城鎖的率領下,浩浩蕩蕩開進李金堂的小院。李金堂破例出了堂屋迎接。連城鎖自恃寵臣身份和做替罪羊擠走龐秋雁的偉功,一落座就開了一炮:“李書記,這金貝子任還沒上,三把火已經燒起來了。這幾個都是咱縣搞石墨、搞麥飯石開發的大功臣,如今都叫晾一邊了,卸磨殺驢讓人心寒呢。”這話有那麼點為自己抱屈的味道,有那麼點兔死狐悲的嫌疑,李金堂聽了很不受用,皺了皺眉頭說道:“你也幾十幾的人了,就這麼等不得?辦事要有個先後,壘牆要有個錯落。到底是什麼事,你慢慢講嘛,要是有理,你就能走遍天下。講!”連城鎖拉過兩男一女說:“這是縣麥飯石礦的童礦長、羅副礦長和任青供銷科長,礦業公司升了格和局級平起平坐了,他們降的降免的免,就小童弄了個麥飯石開發分公司的業務經理,小羅和任青變成個白板了。”又拉過另外一男一女說:“小張原是金貝子的副手,工作上和金貝子有點矛盾,這回隻管石墨礦井下業務,從天上到了地下。金玲兒原是石墨礦的會計,已經被金貝子連貶兩次,這回幹脆派她下井當檢驗員。弄半天是金貝子看她模樣好,想占便宜,金玲兒不從,他金貝子打擊報複。這兩個礦是我和他們一手弄起來的,他們找我討公道,我一個平頭百姓,沒法給他們公道。”金玲兒嚶嚶地哭了起來,“李書記,你可要給我做主呀!”童礦長氣鼓鼓地道:“這金貝子有啥本事,不就是劉書記蹲點時常去找劉書記談心嘛。這麼一弄,哪裏是成立現代化的托拉斯實體,幹脆是明目張膽的吞並。”羅副礦長說:“拿雞毛當令箭,說這是搞優化組合,符合中央精神,你還不好說什麼。”張副礦長說:“金總經理開導我,這叫能上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