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1 / 3)

第二十五章

劉清鬆翻看幾頁白劍遞來的一厚遝稿子,眼睛裏露出一縷驚訝,歎了一口長氣道:“佩服,佩服!在這種情況下你還是把它寫了出來。”白劍解釋說:“劉書記,大部分稿子我在北京已經寫好了,這回回來隻是加了個開頭結尾,核實了一些數據。我知道你很忙,查細賬的事也就沒再麻煩你。”劉清鬆感到臉頰一陣熱,忍不住追問一句:“你真的查到了那些陳年細賬?”白劍從公文包裏掏出另一遝紙,“這是當年孔明公社救災的一部分細賬的複印件,請你過目。我先後得到了當時十六個公社的救災細賬,加起來差不多有二十公斤吧。文章中引用的數據,我都再三核實過,用不用都拿來讓你看看?審讀的難題,我隻能依靠你解決了。”

劉清鬆連聲說:“不用不用,我還信不過你嗎?稿子我看,我一定好好看看。我沒別的意思,隻是佩服你。你爺爺的喪事我都聽說了,原以為再也看不到這篇稿子了。到底是大記者,查到這麼多賬目竟沒鬧出任何風波。他們顯然也明白了你的來意,要不然不會那樣看重你爺爺的葬禮。這也說明當年的問題確實不小。”白劍以為劉清鬆要耍滑頭不管這事了,一聽這番話,又有了信心,說道:“補這個介紹信,是想讓寫這篇文章更名正言順些。如今批評難搞,不得已才先搞了一段私訪。能得到這些賬目,隻是運氣。稿子你先看著,我再憑這次帶來的介紹信正麵查一查。不過,文章裏涉及的不少人,現在有的還身居要職,要是征求到每個人的意見,恐怕……”

劉清鬆知道該表態了,把白劍的稿子鎖進櫃子,又把那遝賬目複印件還給白劍道:“這些我用不著看了。封建社會還沒有享有獨斷特權的禦史呢。雖然我現在是個閑人,可名分還在,還是龍泉縣的法人,我決不會讓你嘔心瀝血的奇文流產的。這點請你放心。”白劍還是有點不大放心,又道:“劉書記,可以說這篇文章花我多年心血,沒有一點自信,也不敢請你過目。這幾天,我在縣裏也聽到了不少說法,說我因為父母死在大洪水中,幾個月前又在龍泉挨了打,查當年抗洪救災的事,是故意找龍泉的麻煩。說心裏話,也確實有這方麵的原因。不過,要真隻是這麼點動機,經過這個葬禮,我也不會再做了。我是想做點事,中國該做而沒做的事太多了。三年自然災害過後,中央為救災也投入過大量的財力,那時卻沒有出現多少經濟問題。槍斃一個劉青山一個張子善,有沒有一點震懾作用?有,而且很大。但是,那十七年經濟方麵的問題不多,與信仰關係更大。這次洪水發生在‘文革’後期,為什麼就出了這麼多問題呢?我認為這裏麵值得反思的問題很多。你的建城計劃我也聽說了,這麼一個切實可行的計劃為什麼就不能實施呢?我很想知道知道這到底是一種什麼力量。這篇文章也嚐試著涉及了這方麵的問題。”劉清鬆哪裏不知白劍這番表白的用意,笑道:“那我更要盡快看看這篇奇文了。”白劍問道:“給你十天時間夠嗎?《時代報告》九期已經留了版麵。我想多留出點時間,結合你提的意見再作一次大改動。”劉清鬆伸出三個指頭道:“三天!有三天就夠了。”

白劍第四天去找劉清鬆,卻吃了一個閉門羹,心情一落千丈。他又一次領教了政治家的謹慎。沒有是非,隻有利害,更不可能成為真正的朋友。難道就這麼一直等下去嗎?閉門想了一天,白劍準備走一步險棋。他把自己留下的複印件用快件寄給遠在北京的《時代報告》編輯部主任,並附了寫有這樣意思的短箋:“稿子審讀沒問題,先寄全稿供發排,意見我隨後帶去。”他自信《時代報告》不會放棄這部稿子,一旦對劉清鬆這邊徹底絕望了,那時再回京陳述真相,相信雜誌社不會因缺龍泉方麵的審讀意見把雜誌開了天窗。

這天晚上,宣傳部長朱新泉來到古堡,目的隻是給白劍帶句話,說劉清鬆想約白劍去柳城談談。白劍問道:“劉書記是不是去地委開會了?”朱新泉搖搖頭道:“劉書記這次是回柳城休假。”掏出一張紙條遞過去,“他給你留了住處,讓你晚上去找。”

白劍大惑不解,遲疑了兩天,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態度,去了柳城白河小區見劉清鬆。一個星期沒見,劉清鬆的精神狀態讓白劍吃了一驚:頭發零亂,胡子沒刮,領帶歪斜,一身的萎靡氣息。看見屋內又沒旁的人,白劍心裏道:記得他有兩個孩子,這種時候還沒放學回家嗎?劉清鬆給白劍倒了一杯茶,看見杯子裏漂著一層茶葉,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這是朋友家的房子,他們夫妻都出國了。我再燒點水喝。”白劍心想:不是回來休假嗎?咋會住在朋友家裏?關切地問道:“出啥事了?需不需要我幫忙。”劉清鬆輕輕一聳肩道:“這忙誰也幫不了。”白劍眼珠一轉,說道:“社裏駐H省記者站站長是我大學的同學,和省委吳書記有些私交,若是這方麵的事,我還真能幫點小忙。”劉清鬆一拍腦門道:“看我這記性!”轉身去書櫃裏取出白劍的稿子,朝茶幾上一放,“稿子我看了三遍。振聾發聵,振聾發聵。我提不出任何所謂的修改意見。你要的審讀意見我已經寫好,章也蓋了。能成為這篇文章的第一讀者,我深感興奮。”

白劍早看到了稿子上蓋著龍泉縣委宣傳部大印的審讀意見,一時想不明白劉清鬆為啥要賣這個關子,搞出這樣一個神秘的約會,怔在那裏了。劉清鬆解釋說:“寫完審讀意見蓋好章,本來準備給你送去的,誰知出了事,怕稿子留在龍泉家裏耽擱了,就帶了回來。當時時間緊迫,沒法給你聯係。等急了吧?”白劍想起前兩天催稿子的事,不禁羞得滿麵通紅,結巴著:“不,不急。我原想你用十來天看出來,也來得及。這樣的話,說不定能趕上八期發出。”仰起頭道,“真的,有啥難處你說說,即使我真的幫不上忙,說說也痛快些。”

劉清鬆仰靠在沙發上歎道:“悔不該當年選了這條路,心力交瘁,心力交瘁。要是單純地搞我的建築,會不會也要遇到這種事?說說就說說吧,不說也真憋得慌。如果不出現轉機,你那篇文章,我恐怕無法在龍泉看到了。礦上前一段出的事又叫人抓了一次。”白劍驚道:“那件事不是早處理過了嗎?李金堂還真要借這件事把你擠走?上邊難道就不明白?因為那個礦,你……”劉清鬆接道:“挨了個記大過處分。這次與李金堂無關,是上邊又抓了這件事。說我在龍泉栽了這個跟鬥,要調我去西川。”

白劍一聽是這種事,也沒辦法,隻是說:“這事就沒轉機了?西川是個三四十萬人的山區小縣,平調你過去,也算是一次重複體罰了。得想點辦法。”劉清鬆喃喃道:“我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不該搞那個剪彩儀式,把自己的弱點暴露了。”白劍忽然就想起了龐秋雁,試著說:“秋雁縣長不是回柳城當了科委副主任了嗎?你們都在柳城多年,總能商量出個對策的。”劉清鬆神色大變,掏出一支煙,塞了幾次都沒噙住,說道:“西川不能去,西川不能去。”側臉用迷惘的目光看著白劍說:“再也沒有秋雁了。看來我隻能接受這個現實。要留在龍泉,我隻能這樣。白老弟,你說這人能不變得凶狠嗎?強食弱肉,強食弱肉。算了,不說這些了。我現在沒別的奢望,把一切都寄托在你這顆重磅炸彈上了。隻要我能在龍泉把新城建起來,失去的一切就能重新找回來。所以,我要不惜一切代價留在龍泉等待。”

白劍聽得一陣清楚一陣糊塗,又知道不能再問了,當即作出決定馬上回北京,收好稿子站起來道:“老劉,我今晚就帶著稿子回北京。多的話我也不說了,我盡最大努力,讓這篇文章八月號麵世。”四隻男人的大手緊緊握在一起了。

這一天,李金堂在辦公室召來了負責監視白劍行蹤的夏仁。白劍能在爺爺的葬禮過後,仍把蓋著中華通訊社血紅大印的介紹信遞到龍泉縣委宣傳部,李金堂感到意外,心裏暗自慶幸沒一時衝動前去八裏廟吊孝。要是去白劍爺爺的靈前鞠了躬,事後白劍仍這樣有恃無恐地拿著尚方寶劍翻舊賬,那可真是栽到老家了。李金堂耷拉著眼皮問:“這兩天白劍又到過哪些地方?”夏仁答道:“四天前,他拎著旅行包走了,說是去柳城辦事,一直沒回龍泉。我給地委和行署都掛了電話,都說沒見過他。”李金堂滿意地點點頭,自言自語似的說:“識時務者為俊傑。龍泉人不想翻這些舊賬,他能翻得動?記者又不是禦史,可以直接寫密折送進宮裏,大不了寫份內參泄泄私憤。就是他寫了文章要公開發表,不是還要龍泉審查嗎?你忙去吧。”

龐秋雁竟還有這樣一段傳奇,以前倒沒聽說過。劉清鬆不知厲害,這回八成要下西川了。又要看到一季紅花謝過,李金堂品嚐著幾年沒遇的極大滿足。再品柳城政壇近來出現的這則插曲,李金堂又感到一絲得意。玉豹雖也煩人,終究不入正道,歐陽心裏自然有秤來稱,不能不防,卻也毋須處心積慮。龐秋雁對劉清鬆,那是真戀,劉清鬆又是省裏掛了號的四代接班人,這出戲會是個啥結局,難料。英雄難過美人關,看來不虛。這麼想著,一段悠遠的往事飄入了李金堂的思緒。

在龍泉土地上流傳了千年的漢光武帝劉秀的語錄,實際上影響著李金堂做人的根本。這語錄是:做官要做執金吾,娶妻要娶陰麗華。劉秀年少時,其誌向也非高遠。一次,他隨朋友進京,遇上新朝帝王莽移駕。隻聽鑼鼓大震、號角齊鳴,隻見兩隊兵卒跑步向前,路人紛紛躲避,一官員威風凜凜立於街中,大喊一聲:“皇上起——駕————”劉秀看得眼熱,扯了朋友衣袖問:“這是何等官員?恁威風得緊!”朋友答道:“專司給皇帝開道的執金吾。”劉秀當即發願:“做官當做執金吾。”又一次,劉秀和朋友去新野鄉間遊玩,正是仲春,出外踏青者甚眾,鄉間小道為之阻塞。忽然,對麵一群少女旁若無人,嬉笑著呼嘯而來,其中一綠衣女子笑聲如金鈴滾地,行走若青蛇曼舞,美不勝收。劉秀早避至麥田,又扯了朋友衣袖問:“此綠衣女子何人?”朋友答道:“乃新野新出美女陰麗華。”劉秀再發一願:“娶妻要娶陰麗華。”日後,劉秀起事登了大寶,帶來漢室中興,自己也用了個開道的執金吾,真的娶進了新野美女陰麗華。李金堂少年時第一次聽到這個傳說,頓時感到呼吸急促,隨之對這遠古之事心馳神往了。

李金堂十六歲那年,因巧遇孔先生,遂到縣城跟正做著歐陽恭良龍泉賬房的孔先生讀書,兼為歐陽家做一些閑雜。此時,李金堂已開情竇,尚未遇入眼美女。秋天,歐陽恭良帶著新婚的兒子歐陽春、兒媳慕慧娟回龍泉巡視。李金堂著著實實體味到了差不多兩千年前劉秀在踏青時被新野美女陰麗華的美麗擊穿了似的那種感受。慕慧娟本是省城一家著名戲班子的名旦。歐陽恭良為了慶祝歐陽家的四福居商號揚名三十周年,在省城總號舉行一係列活動,其中請這家著名的戲班子到家唱了五天堂會。五天堂會一過,公子歐陽春馬上成了這家戲班子的鐵杆票友。過了一年,歐陽春鄭重其事地對父親說:“不給我娶親則已,要娶一定要娶慕慧娟。”歐陽恭良與兒子鬥爭了一年,終於作了讓步,用十二輛小汽車擁著八抬大轎,把一個戲班子的名旦娶進了家裏。

回龍泉後,歐陽恭良住在東城老宅料理龍泉商務,讓兒子和兒媳住在西城城隍廟街的另一處宅院。這個宅院後麵蓋有一個戲樓。老歐陽酷愛聽戲,尤喜花旦一角,卻極力反對兒子娶花旦,實在有點葉公好龍。因父子分別住在城東城西,一日三餐又要同桌共進,這傳話的差事就落在小夥計李金堂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