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雲:
天心不是多顛倒,要見人心好。始終若一,死生不變,方偕到老。東邊是肉,西邊是骨,這相逢偏巧。一時看破,一時說出,古今稀少。
右調《賀聖朝》
話說端榜眼上了一疏,奉旨省親,遂同著鳳儀、王夫人一齊起身。在朝同官聞知鳳儀起身,又見端榜眼欽賜還鄉,俱來餞別鳳儀、端昌,然後出京。一個是禦史,一個是翰林,一路上十分榮耀。逢府、州、縣俱遠遠相迎相送。
不日已到臨清不遠,鳳儀早先著人去找尋原住,不期房子俱被人占去了,家人俱逃走了。住房的人忽聽見鳳儀依舊有官,又聞得同了新科端榜眼飛花詠夫妻小會合 玉雙魚父母大團圓來要房子,嚇得魂膽俱無,連夜搬出。家人即扭見鳳儀,鳳儀竟不計較,遂同了夫人、侄兒到家,複招了幾個家人,在家整理。
端榜眼在屋中,想起當年與小姐題詩月下之事,每每長歎道:“物在人亡,信不誣也!”又問明唐家祖墳,即著人備禮去祭。祭禮甚是齊整,遂驚動了臨清城裏、城外人來觀看,方知端榜眼是唐希堯過繼之子,今日做了大官回來祭祖。又曉得是昔年不見,被人拐出,故此改姓。隻可惜唐希堯不知在那裏去了?以致人人爭羨,個個稱揚。
又過了數日,早有揚州衙役來接鳳儀上任。端昌遂同了鳳儀、王夫人離家起身,不一日,到了境中。鳳儀的屬官俱來迎接,就不是統屬,因是端榜眼同來,俱雜在中間同接,故此更多了一番熱鬧。鳳儀到了衙中,端榜眼也住了數日,方才別了鳳儀、王夫人,獨往鬆江。端榜眼坐了一隻頭號官船,好不風騷。
到了華亭縣,縣官著人迎接,端昌到家,拜見了父母。不一時,賀客填門,知縣也來拜見,忙了數日。朱天爵來見端居,說道:“令公郎今日榮歸,前日小弟舟中之言,老仁兄想必料理矣。乞示一言,方好到昌兄處去說。”端居因不曾與兒子說明,隻得含糊應道:“小弟處無不願從。然婚姻事必先從女家說起,乞兄到昌兄處討一允來,然後行事。”
朱天爵忙到昌家,昌全接見,朱天爵就先說道:“端榜眼已榮歸矣。小弟前日麵見時,細觀其貌,潘安不如,才過蘇柳,更不必言。況年方弱冠,已身到鳳凰池。最可喜者,今尚還未娶。小弟前日之約,諒仁兄已籌之熟矣,乞賜一言,容小弟轉致端兄,促其聘禮,以賦桃夭。”
昌全聽了,忽歎息說道:“前承仁兄高見,實是允合人心。隻恨其中緣薄耳。”朱天爵驚問道:“以令愛之賢淑,配端榜眼之才華,兩才遇合,千載難逢。自是一段良緣,有何厚薄?”昌全又歎息道:“前領大教,即與拙荊細言。及會端侄,弟心實愛之。不期拙荊言於小女,小女實不願從。其中情事,不便細言。故使小弟不能主持,隻好聽從其誌耳。”
朱天爵又驚問道:“自來婚配,雖說是男歡女悅而後成,亦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有為父母而不能主持之理?昌兄之言,可謂千古獨創之奇談了。”昌全隻是歎息。朱天爵道:“仁兄既薄其人,不屑踐約,何不直截痛快,竟回了他?又推托在令愛身上,何為?”
昌全見朱天爵發急,隻得說道:“此小弟所深願,怎說推托?實實小女從幼即有人聘過矣。”朱天爵道:“既有人聘過,今其人安在?”昌全道:“今其人雖在天涯,遇合甚難,但小女貞節自守,百勸不回。小弟在參軍時,常總鎮為兒求媳,那時小弟不審小女前因,竟誤許了。小女聞知,又不說出,但自絕食,以致葉悴花枯,奄然長逝。幸喜天祿未終,逝魂複返。再三追求,方知心貞性烈,隻知從一,不知有他。當此之際,不嫁則常聘難辭,欲強其嫁,則小女惟有一死。事在兩難,小弟已拚受禍,多虧周總戎設策,以李代桃,方能苟免。又恐風聲漏泄後有是非,故為小弟出疏賜歸,以絕其念。仁兄前日舟中之議,小弟唯唯否否,不遽苦辭者,隻以常子武徒,非其所欲,今端侄翰林鼎甲,又年少風流,或者又當別論。故令弟婦微言探之。誰知小女冰霜鬆柏,隻論節,不論人。視端侄猶常子,故小弟無可奈何。因此得罪仁兄,並得罪端兄也。”
朱天爵聽了方驚道:“原來令愛有此委曲,又具此貞烈,殊可敬也。但有一說,若是行聘之人知在何處,守之可也。今其人消息未知,生死未卜,豈不令才女虛生於天地?此亦老仁兄一件不了的大心事,不可不急為料理也。”昌全點頭道:“仁兄之言甚是,且容小弟再商可也。”朱天爵遂別過。
次日,來見端居道:“小弟隻以為媒人易做,故叨攬在身上。誰知費唇費舌,不勝其勞。”端居笑道:“仁兄且莫怨勞,隻怕勞而無功,更要埋怨。”朱天爵道:“勞則定要成功。”端居皺眉道:“這功似乎難成。今早小弟將仁兄之意,細細與小兒說知。隻道他斷然樂從,誰知小兒聞知,竟誓死推托。以負台望。”
朱天爵聽了著驚道:“這又奇了,令公郎正在受室之年,大登、小登。夫誰不願?令公郎為何苦辭?”端居道:“此事小弟一時也說不盡。吾兄隻問小兒自知。”因叫人去請小老爺來。不一時端昌出來相見過,朱天爵因說道:“昌老伯令愛,才過道韞,貌勝西施。賢侄玉堂翰苑,年齒相當,若琴瑟友之,鍾鼓樂之,則周南雅化,無逾此矣。賢侄為何不遵庭訓,而再三推托?”
端昌忙打一恭道:“小侄豈敢有違父命,而招愆於淑女?但思人居天地,節義為重。人苟不持節義,則與禽獸何異?小侄不敢欺瞞老伯,實自幼已蒙一才女見憐,詩詞媒證,久訂終身。今此女雖飄蓬不知何處,欲見無由,然義之所在,情之所關,小侄焉敢負心?故年將二十,絕無琴瑟之想,惟有求之天涯海角,以完此盟。如其不能,獨宿終身,亦甘心俟之矣。”
朱天爵聽了大驚道:“原來賢侄不娶也為守義,真與昌小姐是一時奇聞了!”端居忙問道:“昌小姐又有何奇處?”朱天爵遂將昌全之言細細述了一遍,道:“昌小姐守節不嫁,令公郎守義不娶,豈不是一對奇聞?”端居父子聽了,也暗暗稱奇。朱天爵見兩家俱不願成,隻得且暫別過。正是:
節婦甘心不嫁,義夫豈肯成親。
兩家都遵倫禮,隻是苦了媒人。
卻說一日,昌全見端榜眼新回,遂具柬請他父子。又著人去請朱天爵來陪。此時昌全園中,海棠盛開,昌全遂設席園中。將近晌午,端家父子來了,朱天爵也到了,四人入席,在花下飲酒。昌全隻叫了幾個小優清唱,到飲得歡然。到半酣之際,朱天爵道:“久聞賢侄詩才高妙,今當春晝,又在此花下,賢侄何不賜教一首,以誌今日之樂?”昌全道:“朱兄高論,既合時宜,又得文人之趣。端賢侄隻得要發興了。”遂叫書童去取筆、硯。
書童走至內室,恰恰昌小姐坐在書房看書消遣,忽見書童忙忙取了筆、硯、箋紙去,小姐因問道:“你取筆、硯何用?”書童道:“老爺同端老爺、端榜眼、朱相公在園中看花飲酒,如今要端榜眼做詩,故老爺叫取筆、硯。”小姐因想道:“他一個少年鼎甲,自然才思不同。隻不知是何做法?”因想道:“我有道理。”遂吩咐書童道:“你今出去,倘端老爺做完,你可悄悄拿來我一看,看過即送去。”書童答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