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英雄美人(1 / 3)

四月初二,是我在這三百年前的母親——若蘭的祭日。

這是我第一次來給她祭掃。跪在牌位前,恭恭敬敬的上香、奠酒、三叩首。青煙繚繞,我看著那牌位微微發怔。額娘是大清公主,卻沒有遵循慣例葬在公主園寢,而是永世留在了這佟家祠堂中。

阿瑪將黃白的冥錢一張張仔細燃盡,凝望著盆中舞動的火焰輕聲說道:“皇上說,這是她的遺願。”說著輕笑了一聲:“這算是對我的補償麼?你們何曾明白,我本不需要啊。”紙張在火焰中卷曲、焦黑,最終化為片片灰燼。

他把一塊塊雪白的梅花糕投入火中,喃喃說道:“蘭兒,這梅花糕是我親手做的,你最愛吃這個,多吃些。你身子總是那麼單薄,我不在,要好好照顧自己,知道麼。院裏的木蘭開得很美,我每天都有幫你照看它。清揚很好,很康健,她今年都十四了。。。。。。”

這煙熏得我眼睛有些難受,起身輕輕走了出來。仰望那一片黃昏的天空,夕陽如血,紅霞滿天。他們的確不需要這麼做,因為額娘早已留在了他心底,那是最深沉的愛戀,一切是非對錯都已抹去,留下的隻有她的好。

我的眼睛有些發酸,使勁眨了眨。雲瀟站在我身邊,溫暖的手掌將我環入那大海般的懷抱。“哭吧,若兒乖。”兩行清淚瞬間流下,我緊緊抱著他的脊背,無聲抽泣著。

晚上要赴皇帝的約。我本想一個人去,可雲瀟死活不肯,非說不讓他去就誰也別去了。。。於是兩人換上黑衣,他一個皇子阿哥,跟著我夜探大內。

茫茫夜色中,九重宮禁披上了一層神秘的麵紗。雕梁畫棟間,燭光點點,宛如天上的星辰。五十九歲的康熙皇帝,有數目與他年歲相符的嬪妃。這個數字比起三千可謂少之又少,可我卻不知該用怎樣的評語來評價他。從最初的滿族親貴,到後來遍灑雨露,及至現今獨寵漢女,他的情感世界就如那萬裏江山,盡在掌握。

說他薄情,他能善待年老後妃,對已逝的三位皇後更是極盡追思;說他癡情,衛良妃的下場則是狠狠甩了他一個耳光。天家無情,他說的對,皇帝的愛,就是罪。

兩人在金色的琉璃瓦間輾轉騰挪,這滋味還真是刺激。若不是他對路線太熟,也許能更刺激些。。。不過,他怎麼對這侍衛分布如此熟悉?也許這也是影衛的職責之一吧。滿天星光下,他的大手緊緊握著我的,溫暖而有力。我微微笑了起來,他轉回頭看了看我,繼續向前走去。

乾清宮的寢殿仍是燈火通明,隻是屋外侍衛少了很多,他是知道我要來啊。雲瀟在屋頂的陰影裏坐下,朝那燈火方向努了努嘴。我點頭示意他放心,飛身潛入回廊中。

屋內很安靜,凝神查探四周的呼吸,裏麵竟空無一人。我聳了聳肩,舉步走入殿內,龍誕香的氣味撲麵而來。站在光可鑒人的金磚上,我上下打量著皇帝的寢宮。

靠窗一溜紫檀雕花桌椅,描金梨木高腳桌上,一個銅胎琺琅瓷瓶精美圓潤。重重明黃紗幔連著五扇紫檀木嵌壽字鏡心屏風,兩邊懸著楹聯“表正萬邦,慎厥身修思永;弘敷五典,無輕民事惟艱。”將屋子分為內外兩進。外間正中設地屏寶座,小山般的折子整齊的堆疊在禦案上。一個白玉臥馬鎮紙吸引了我的目光,玉色白皙瑩透,和胤禛那個竟是一模一樣。

裏間乃是皇帝寢室,窗邊擺著紫檀勾蓮雲蝠軟榻。靠牆處,花梨木透雕落地罩將明黃的龍床遮在裏麵。寢室內裝飾淡雅,隻在左手牆上懸了一幅西洋水彩人像。我看著那像,心裏怦怦直跳。那畫中宮裝女子竟和我有八分相象!她身穿淡紫繪百蝶宮裝,兩把頭上簪著兩朵雪白的玉蘭花。巧笑倩兮,倚坐在滿樹木蘭花下。這個女子是我的額娘麼?

一陣腳步聲傳來,椅子“哐嘡”倒地的聲音伴著一聲怒喝:“都是一群混賬!生生毀了朕的好兒子!”然後,我們看見了彼此。

年邁的皇帝一臉怒容站在紫檀桌旁,指間翡翠扳指磕得桌麵鏗鏗作響。他看到我一愣神,竟匆匆低下了頭。我看見他胸前金龍吞雲吐霧,劇烈的上下起伏。片刻,金龍平靜了下來。他轉身走近,淡笑道:“來多久了?怎不坐下歇著。”說著順著我的方向看向那幅畫,微皺眉頭歎了口氣。

我福身請安:“清揚給皇上請安,皇上吉祥。”他笑著擺了擺手,拉我到外間坐下,擊掌兩聲。李德全應聲而入,將方才的零亂打掃幹淨,又備妥熱茶點心,這才退了出去。

康熙吹吹茶沫,抿了口茶湯說道:“嚐嚐看,這是江西新貢上來的極品珍眉,若喜歡就帶些回去。”我端著小巧的纏枝蓮天青蓋碗細細品了一口,眉頭微蹙。他見狀問道:“清揚不喜此味?”我放下茶碗淺笑道:“江西屯綠中最頂級的珍眉,茶湯碧綠,甘醇可口,栗香濃鬱,確是上品。隻是清揚獨喜花茶,才會厚此薄彼。”

“哦?”他點了點頭笑道:“這倒巧了,朕的十六阿哥也是獨愛花茶,你們兩個倒頗為相似。”我臉上有些燙,微微低下頭來。

他歎了口氣,沉聲說道:“你阿瑪真是教女有方,不像朕,淨養了些個不成器的。不說他們了,清揚這些日子可好?”我點頭微笑:“清揚很好,去江南走了一趟,湖光山色,風景如畫,心情也好了很多。”

他頷首笑道:“是啊,錦繡江南,山明水秀,確是怡情冶性的好去處。可有趣聞軼事?”我想了想道:“民風習俗自與這北地不同,皇上也是親見的。倒是聽不少百姓說起一個好官。”“哦?”“正是江蘇巡撫張伯行大人。”

他抿唇沉吟了片刻:“此人確是個一心為民的清正之人,隻是個性耿直,不免遭人非議。”我點頭笑道:“正是呢。清揚親見數千百姓給他送行,他隻收了一把青菜。”他輕笑一聲又歎了口氣:“清揚,陪朕去走走可好。”說著站起身來,見我點頭便舉步向屋外走去。

滿天清輝灑在潔白的丹陛上,一片夢幻般的光華。那九天翔龍似乎吞雲吐霧起來,匍匐在萬盛之尊的腳下。丹陛兩側戲珠銅龍恭謹的伏下身,迎接著這位偉大的帝王。

他一步一步拾級而下,腰間玉方板懸的玉環同琺琅小刀輕輕撞擊著,明黃團龍靴映在漢白玉台階上,投影出金色的光暈。石青彩雲團龍紋褂包裹著他瘦削而有力的身軀,金黃的辮穗隨著步幅搖曳,劃出一道道優雅的弧線。

紫禁城寂寂深夜裏,伴著靜鞭清脆的響聲,厚重的宮門發出沉抑悠遠的長歎。徐徐開啟,紅牆煙海般望不到盡頭。他一步一步靜靜走著,月光傾瀉在他身上,留下一道細長的影跡。

我跟在他身後幾步外,凝神注視著這個支撐起大清王朝的男人。他的脊背挺的那樣筆直,如山嶽般不見絲毫老態。寬厚的雙肩金龍飛舞,睥睨天下。舉手投足間,渾然天成的王者氣勢,那般自然而然淩駕於眾生之上。此時的他,沒有一絲脆弱,仿佛神的化身,堅不可摧。

我們隻能仰望他,遠離他,匍匐在他的腳下。在他麵前,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樣渺小卑微。這是他崇高而神聖的幸福,也是他夢魘一般的悲哀。這就是帝王,一個身為王者的命運。

我的猜想錯了,錯得離譜。雲瀟帶來的消息,徹底推翻了我的猜測,那位淩姓公子是絕對不可能有嫌疑的。為何?因為大清朝有個無人不曉的錢莊——“福源票號”,之所以無人不曉,是因為他們是全國首家通存通兌的連鎖票號,分店幾乎遍及各地。而這位淩公子,淩墨,正是將家族事業推至頂峰的現任掌櫃。

試問這樣一個商業奇才、世家公子,不好好做生意,卷到我們這武林糾葛中算怎麼回事?可惜的是,這位青年俊傑卻是天生眼盲。坊間盛傳他樂善好施,溫文儒雅,絲毫沒有因自身殘障而憤世嫉俗。久而久之,眾人便送他一個雅號——“玉公子”。

這麼一說,我倒是越發對他感興趣了。雲瀟躺在藤椅上,吃了口雪梨說道:“不許動什麼歪腦筋啊,這玉公子可是人人稱頌的玉人兒,人家思想純潔得很!”“噗~”我被他說的噴出一口茶來,咳咳說道:“你,你你!我就那麼亂七八糟麼?哼!我還非去不可了!”

他拿帕子擦去我唇邊的水跡笑道:“知道了,去就去唄。我也想看看,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物。”我把梨子抓起來,一把塞到他的嘴裏。

玉公子。

滿樹雪白的梨花下,一頂黑緞小帽,豔紅緙絲長袍鬆鬆的貼服在他身上。沒有罩衫,沒有腰帶,沒有飾物。他含笑坐在碧草間,手拈墨玉棋子,獨自弈棋。一隻雪白的鸚鵡立在他肩頭,輕輕扭動著。如雪花朵落在臉頰,輕吻那一抹春風般的微笑,仿佛融化。

我們步入園中,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麵。他轉過身來,對我們微笑著,濃密的睫毛輕輕抖動,盈滿笑意。看著他,就能感受到春風撲麵而來。鸚鵡聞聲落到地上,抖了抖羽毛,倚在他身邊。

他的聲音溫潤醇厚,縈繞耳畔泛起陣陣酥麻。隻聽他輕笑說:“姑娘終於來了,淩墨久候多時,兩位請坐。”說著指了指旁邊的織錦墊子。我和雲瀟對看一眼,兩人眼中滿是激賞。

席地而坐,侍女近前擺好茶點躬身退下。我看著他笑說:“公子怎知是故人前來?”他頷首微笑道:“淩墨自幼失明,其他感官就格外靈敏些。姑娘身上有一種特別的蓮香,淡雅悠然,令人印象深刻。”我有些詫異的看了看他,雲瀟更是一臉興味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