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秋雨一場寒。
京城九月,連半點秋老虎的氣息都還未嗅到,針尖似的雨絲兒就這麼一夜間淅淅瀝瀝灑滿了街頭。
雨針紮在油紙傘上“嗶嗶剝剝”的響著,前麵那金黃衣擺上的八寶平水紋從最初掛著零星水痕,到如今已是沉甸甸的纖毫畢現。一抹苦笑溢出唇角,即便換上這身皇子朝服,我還是一眼就從那滿目石青金黃的人流中認出他來。此刻的胤祿,留給我的隻是一個背影,卻已足夠。
青緞穿珠繡皂靴落在浮腫的土麵兒上,股股暗黃液體喘息著從底下溢出,一陣呼嘯將那深深淺淺的足跡全都掩去。
“胤礽不法祖德,不遵朕訓,惟肆惡暴戾淫亂,難出諸口。。。。。。。若以此不孝不仁之人為君,其如祖業何諭。太祖,太宗,世祖之締造勤勞與朕治平之天下,斷不可以付此人矣。昭告於天地、宗廟,將胤礽廢斥。”
那雙靴子起伏在我眼前,濺起滿眼的水珠,化作了油,滾燙的,一瓢瓢從心口潑下來,“嗞啦”一聲兒。一路隨著他的背影從那玉瓦紅牆中走來,已不知轉過了多少街巷。兩旁不時傳來伏地磕頭的聲音,我探出腳麵,搜循著他沒在水中的足跡,一點點向前挪動。那印記很深,成了一個個水窪,將我腳上繡鞋浸的透濕。
前麵忽然停了下來。路邊兒屋簷下一個賣糖葫蘆的小販“撲通”跪到地上,趴在青緞靴子前將頭磕得山響。滴溜溜一聲兒,一個水綠的扳指在他眼前翻滾幾圈躺在地上,他抬眼一哆嗦,口中喃喃著什麼又磕起來。
靴子繼續在泥濘路麵上踩下綿延的痕跡,青白大手中多了根血紅透亮的糖葫蘆,在那鋪天蓋地的雨霧中閃著光芒,格外耀眼刺目。雨絲接連打在上麵,流下一滴滴鮮紅的液體,混進土黃中,瞬間即被淹沒。天還是灰蒙蒙的,小販還在“嘭嘭”磕頭,額上全是土灰。我近前塞給他一錠金子,收好那抹水綠快走幾步跟了上去。
不知何時,靴子失去了蹤影,我一個哆嗦竄起身,不遠處金黃的身影有些模糊,靜靜立在湖岸邊,早已停下了腳步。沒了遮擋,雨針一根根戳在我的發間、額頭、臉頰,喚起心底最原始的感應,從那最初泛濫般的疼痛,漸漸沒了知覺,你心裏就是這個滋味兒麼。
那身影漸漸清晰,臉頰貼在他身後的石青披領上,金繡行龍凹凸飛騰著,在我腦海中一陣雷霆般的喧囂。而後,手邊傳來熟悉的觸感將一切都驅散,我深吸了口氣,密密貼在寬闊的脊背上。那身子一顫,不知什麼“啪”的一聲掉在地上。兩旁大手將我雙手攏到他腰間,腰帶上的玉方板冰涼刺骨,我手心被激得一抖卻被他緊緊握住,那冰涼一寸寸漫溢開來,分不清是玉還是他的手,分不清是我還是他在顫抖。就這麼十指交握,冰火交融,熨貼在不知名的水霧中。
“小姐!”回雪纖巧的小手一把抽走我眼前那本《華嚴經》晃了晃道:“你都盯著這頁看了一個時辰了!大公子前腳才走不過三日,你看看你整整瘦了一圈兒!這些個公子爺送來的點心你也不吃,身子還沒好利索,就這麼糟賤自己,到時候看你怎麼跟大公子交待!”說著她一跺腳轉身出了房。
我不禁一愣,好像是這麼回事兒。從那日淋了雨回來,就有些低燒。第二天,胤祿就領了皇命出京去了,去哪裏去做什麼去多久,不能問。他在滿樹丹桂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躺在榻上回他一個放心的微笑,就這麼走了。都說八月桂花香,這九月初秋的丹桂亦是甜香馥鬱,絲絲縷縷的沁人心脾。
情疏跡遠隻香留。
透過窗棱看向院中那片金色雲霞,朦朧隱約,有些不真實。臨別那抹深深的目光閃爍在花叢中,眼前又是一陣暈眩。我閉上眼睛抬手扶了扶額角,這麼躺下去還真是乏了。剛想起身散散,忽覺一個重物噗哧砸到我腰間,還沒等喘口氣,又一個重了一倍的接著砸了上來。我搶在被壓扁前睜眼就要一把推開,卻隻見一小一大兩個娃娃咯咯笑著坐在我身上,正是弘曆和雪兒。
我將小小的弘曆抱起,這才鬆了口氣,親親他可愛的小虎帽轉向雪兒:“丫頭,你怎麼跑來了?”她仰著頭咯咯直笑:“二伯父呀,二伯父在那邊,我來找姐姐玩兒。”我拉住她就要吸進嘴裏的小指頭,摟過來親了親臉蛋:“那小阿哥呢?”懷中的弘曆攥著我的扣子嚷嚷著:“香!香香~”雪兒哈哈笑著說:“一個美人哥哥抱著他呢,二伯父要和美人哥哥說話,我就帶他來玩兒。”
這丫頭真是好眼光啊,胤禛的確有夠帥,不過:“丫頭,那可不是美人哥哥了,得叫叔叔!叔叔懂麼!”雪兒圓圓的眼睛滴溜溜一轉,撅著嘴說:“叔叔都是老頭子,美人哥哥才不是叔叔!”我有些無力的笑了笑,敗給她了,揉揉她的頭抱起兩個小家夥笑道:“哥哥就哥哥,走,咱院子裏玩兒去。”
一大兩小跑到桂花樹下,玩起了老鷹捉小雞的遊戲。怕兩個孩子跌著,我這個老鷹隻有在後麵大口喘氣慢慢跑,兩隻小雞倒是名副其實的,嘰嘰喳喳熱鬧極了,小院中回蕩著丹桂的甜香和笑語。跑累了,抱著兩個小可愛坐在樹下玩親親,結果我明顯沒有這方麵的潛力,被這倆魔王用口水戰狠狠蹂躪了一番。正當我叫天叫地都不靈的緊張時刻,回雪天籟般的聲音響起:“小姐,快看看誰來了!”
啊?我撥開兩個小腦袋伸長脖子望去,一片黑色衣角閃過露出那出水芙蓉般的笑顏。“姐姐!”我把小鬼頭塞給回雪,一個熊抱就撲到蔽月身上。她摟著我哽咽道:“一晃你們就走了半年,上次去揚州也沒得見,真真沒良心。”我拿衣袖抹抹她眼角淚珠嬌嗔道:“好姐姐,真的是沒得空啊,出了好多事給耽擱了,我可想你了。”說著忙拖起蔽月走進屋內。
秦郵董糖、江都方酥、五仁糕、雙麻酥餅、雙黃鴨蛋、寶塔菜還有一壇瓊花露酒,我抱著蔽月的脖子撒嬌道:“好姐姐最疼我了,知道我想著這些。”她輕戳了我一把笑道:“你啊,其他的不好帶,就這些你慢著點兒吃。”說著拉過我坐到榻邊上下打量了一番,蹙眉說道:“小姐怎麼清減了這麼多,定是回雪那丫頭沒有上心。”“姐姐你這可冤枉我了!”回雪掩上房門過來說道“咱們小姐這是害了相思病,想人想得啊。。。”我一把捂住她的嘴嗬嗬笑道:“姐姐你別聽她混說,沒有的事兒,就是染了點子風寒。”
蔽月水汪汪的大眼轉了轉,唇邊一抹玩味的笑也不言語。我被兩人看的有些窘,擺擺手道:“也沒有怎樣啦,他又沒說過喜歡我。”蔽月噗哧笑起來:“我的傻小姐,你和大公子的情分還用說出來麼,咱們是個人都看得出來。隻是他是皇阿哥,隻怕。。。”說著搖了搖頭:“小姐自個兒好好想想吧,這個旁人幫不了的。倒是有件急事兒得小姐拿個主意。”
“哦?快說說看。”
“一個月前,江湖上開始隱隱流傳天極宮有件稀世珍寶,說得繪聲繪色,很是生動的,我和暮春就留了心,結果也沒查出是哪裏傳來。不曾想半月前二分明月樓竟有賊人闖入,僅暮春一人便拿下了他,他當時就咬破口中毒藥自盡了,一絲線索也無。暮春覺得此事蹊蹺,便讓我來和小姐商議。”
“你們可有查查看是否真有寶物?”
“我仔細查過了,貴重的是不少,可沒有什麼稀世珍寶啊。連密室暗門我都依著你給的圖去看過。”
“咱們的對頭也就一個天地會,可看樣子他們不像有這個閑工夫。那人的武功路數看得出麼?”
“看著不像中原武林的功夫,沒什麼套路,倒有些刺殺搏擊的意思。”
回雪在一旁猛眨眼,看著姐姐那愈發動人的美麗,我湊過去杵了杵她說道:“這事兒我想想再說。倒是姐姐,你那個怎麼樣了?大老遠來不會隻為了一件事吧。”她臉紅的跟桃子一樣,囁嚅道:“他,他說要來提親。”
哈!三人抱在一起頓時炸了鍋,唧唧咕咕的計劃起來。這可是頭一次辦喜事呢,定要好好策劃一下。
安頓了蔽月幾句讓她們去休息,我躺在窗邊細細沉思起來。想起姐姐的婚事激動萬分,可一想到那潛藏暗處的疑雲,又是一陣心煩意亂。本已有些疼痛的頭愈發昏沉,恍惚中沉沉睡了過去。
黑暗中一道紅光閃來甩在我臉上,我踉蹌退了幾步跌坐在地,沒有絲毫疼痛,卻隻有兩手血紅,全是鮮血,汩汩流了一地,鋪成血海將我淹沒。一陣戰栗猛地睜開眼,隻見回雪哭喊著攥著我的肩膀死命搖晃。我一把箍住她:“這是怎麼了?”她臉色煞白拽起我就要往外跑,口中魂不守舍的癔語著:“姐姐,姐姐死了,姐姐。。。”
我耳邊突然間沒了任何聲音,一片死寂。手上傳來的痛感戳得我一抖,被回雪拖著一路向大街跑去。
正陽門外東河沿,深夜寒風咆哮著卷起河麵的水汽,瞬間結成冰碴劈頭蓋臉朝我砸了下來。一身黑衣的蔽月張著眼睛躺在地上,沒有一絲生氣。耳邊充斥著風聲和回雪嘶啞的哭喊聲,“行了!”一聲冷喝將那哭泣生生憋了回去,隻能無聲抽泣著。
眼前那片黑濃得化不開,指尖掐破血肉的刺痛讓我回了回神,一個箭步跨到近前蹲下身來。她身上看不出任何傷痕,一手橫在腰間好像正要拔劍,劍卻仍穩穩躺在鞘中。臉上平靜的近乎冰冷,那眼卻大張著滿含著驚詫。眉心一顆殷紅的朱砂痣烙向我心口,一陣青煙升騰燃起熊熊大火,“劈啪”灼燒著血肉。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響,輕輕合上那雙水晶般的眼,手心一片冰涼。“走!”抱起蔽月,我縱起身形向天月樓飛奔而去。
淡紫帷帳下,蔽月靜靜的躺著。我攥著她冰涼的手沉聲道:“說吧。”盛夏和月菊跪在地上齊齊叩頭,盛夏說道:“金風使者兩個時辰前從這裏離開,隻囑咐了些注意的事項,並沒什麼特異之處。我和月菊一直在一起核對帳目,未曾想到會。。。請宮主明鑒。”
屋內陷入一片寂靜,我細細檢視著蔽月的身體,毫發無傷。她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眉心的暗器竟快到如此地步,我固然可以做到,可江湖上又有幾人有這個本事。探出指尖點在她眉心,內勁一吐,那殷紅“嗖”的彈起落入我掌心。湊著燭光細細看來,顆粒雖小卻晶瑩璀璨,竟是一顆血紅的鑽石!那冰寒的棱角刻在我手心,激起一片嗜血的疼痛。紅鑽石,怕是隻有皇家才有。
滿心滿眼的白。回雪抱著她的額娘哭得聲嘶力竭,阿瑪牽著我在牌位前上香、奠酒、行禮。我一動不動看著那牌位,連心跳都感覺不到,十八歲,我的姐姐,隻有十八歲。看著那黃土揚起又落下,寸寸將暗紅的棺木掩埋。我靜靜地看著,嘴裏、心上好像全是那土,一層一層,埋過脖子,耳朵,最後一片黑暗。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來的,阿瑪的聲音回響在耳邊:“畫兒,你哭啊,哭出來會好些。”哭麼,我有用力哭啊,眼睛都疼了,可怎麼一滴水也沒有。我搖頭笑了笑,鬆開阿瑪的手獨自向街上走去。
天和地都是一片白,九月就下雪了麼。還下的這麼厚,走一步都邁不開腿。我全身的力氣都陷在了那讓人窒息的白中,冰涼刺骨。記憶中翠海的雪也是這樣,又冷又厚。每到下雪時,姐姐總會給我揣個小暖爐,揉著我的耳朵小手嗬出暖暖的氣體。五個人一起打雪仗,每次我都是最慘的那個,可最後大家都羨慕我,因為姐姐都會把我摟在爐子邊,喝著熱湯。好像是薑湯吧,可姐姐做的從來都不苦不辣,一股甜絲絲的味道。後來長大了,姐姐說她嫁了人也要一輩子守著我,我們打趣她,她就掐著腰說定要找個最帥的上門女婿來氣我們。姐姐長得很美,好多藏族小夥兒對她唱情歌,她就大大方方和他們對歌,那水晶般的眼睛閃爍在陽光下,是天地間最美的風景。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