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燈下,黑袍老人慢慢地拿起葫蘆來喝了一口:“嗯,好酒!”
坐在他對麵的大柱子推過饅頭來道:“還有這個,你吃吧!”
“用不著。”黑袍老人抬起眸子來看著他:“隻要有酒就夠了,好酒!”
老人看上去總有八十好幾了,一蓬銀髯飄灑在胸前,深凹的一雙眼睛,每一轉動即顯現著那種異樣的光彩,消瘦的臉頰襯出了過高的雙顴,在昏暗的燈光下高低分明,給人以深邃智慧的感覺。
人老了,尤其是老到像眼前老人的這般年歲,自然地會給人一種衰弱的感覺。這個老人看上去就十分纖弱,坐在椅子上,一雙腳高高蹺在對麵的木板床上,他的一雙瘦手交叉地按在前胸上,隨著呼吸的起伏,看上去真像是病得不輕。
老人胡子很長,卻挽有幾個胡結,他的衣著很考究,就隻是身上那襲黑絲的長衫就價錢不菲,隨身所帶還有長長的一個布包,瘦瘦長長的裏麵不知包著什麼物件。自從老人來到這裏以後,那個細長的包袱片刻也不曾離開他的身子。
他是騎馬來的。那匹看起來幾乎和他一樣瘦的黑馬就拴在旁邊牛槽裏,老人與大柱子他們以前壓根兒並不認識,然而他們現在卻湊在了一塊。
事實上,這隻不過偶然的結合,大柱子這個主人偶然地接待了這個前所未見的客人。
“你看見了什麼?”黑袍老人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我是說除了那姓侯的掌櫃的以外,白桑軒還有些什麼客人?”
“有,”大柱子咧著大嘴笑道,“你老人家猜得還真不錯,白桑軒今天晚上還真開著夜市呢,裏麵還有好幾個客人沒走呢!”
黑袍老人的神色顯得比較沉著,臉上依然掛著微笑。
“說說看!”他喃喃地道,“把你看見的那幾個客人一個也不漏地告訴我,多大年歲,什麼長相,穿著什麼樣的衣服。”
大柱子咽了一大口唾沫,翻著眼珠道:“好,我照著你關照我的話,已經記清楚了!”
“等一等。”大柱子扳著手指頭思索著道,“第一眼,我看見一個小老頭兒,帶著兩隻猴子,在中間桌子上坐著。”
黑袍老人鼻子裏哼了一聲道:“他穿著什麼衣服,有多大歲數?”
“這……”大柱子點點頭,“我記得,這個人身上穿著一件老羊皮背心,個子很小。”
黑袍老人冷冷地哼了一聲道:“鐵馬鋼猴,任三陽,他居然還不死心!”
大柱子道:“你說什麼?”
黑袍老人搖搖頭道:“沒什麼,你再說下去,另外還有些什麼人?”
大柱子道:“啊!我看見一個穿著漂亮藍緞子長衫的人在睡覺。”
老人皺了一下眉毛道:“他是什麼長相?”
大柱子搖頭道:“這,看不見。”
黑袍老人道:“好,再說別的。”
大柱子仰起臉來想了想:“啊,另外還有一個,一身青布衣裳,像是個念書的人。”
“多大年歲?”
“好像三十來歲,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嶽陽劍客,顧錫恭!”
大柱子怔了一下。
黑袍老人看著他道:“還有呢?”
大柱子道:“還有,還有一雙白衣男女,看起來像是夫婦,像是有錢的人。”
黑袍老人皺了一下眉,說:“白衣夫婦?”
“不錯,”大柱子直著眼睛道,“好漂亮的白衣服,上麵還繡著花,在那裏有吃有喝,樣子怪神氣的,我去買酒要走的時候他叫住了我,問東問西,要不是侯老板為我說情,說我是這裏的長工,還不知道他要怎麼樣對我呢!”
黑袍老人冷冷一笑道:“他們果然來啦!”
“誰來啦?”大柱子睜大了眼睛,“你認識他們?”
老人長長噓了一口氣,搖搖頭道:“你不知道,很好,謝謝你告訴了我這些。”一麵說,他從身上錢袋裏摸出了一塊銀子,放在桌子上道,“這塊銀子你留著慢慢用,夠你一年花的了!”
大柱子咧著嘴笑道:“嗬嗬,老大爺你這個人真好,問幾句話就給我這麼多錢。”說著把桌子上銀子拿過來,又從床墊下麵摸出了另一塊銀子,愛不釋手地看個不休。
“老大爺你信不信,我活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見過像這麼整塊的銀子,真好看,我今天晚上要抱著它在被窩裏睡覺。”
黑袍老人眼角上帶出了笑紋道:“銀子雖好,總歸是被人用的,你難道要留著一輩子不成?”
大柱子咧著大嘴道:“不,我還有個娘,她呀,比我還窮,就在前莊上跟劉大戶家裏當傭人,我娘做得一手好針線活計,就在劉家縫縫補補,可憐她自己卻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這個銀子我送給她,也叫我娘能買幾件好衣服穿穿。”
黑袍老人眸子裏起了一陣憐惜,輕輕一歎,拍著大柱子道:“好孩子,倒看不出你傻乎乎的樣子,還有這番孝心,真是難得。不過,我勸你還是叫你娘不要買太華麗的衣服,隻要穿得暖和就夠了,存下錢隻買些她老人家愛吃的東西就夠了,沒事的時候,你們母子關著門做點魚肉吃吃,不是很好嗎?”
大柱子哈哈笑道:“好,這個主意好。”
不經意“嗤”的一聲,口水直由他嘴角淌了下來,他趕忙舉起袖子擦了一下,傻笑著看向老人道:“老大爺你別笑我,我已經兩年沒吃過肉了。”
黑袍老人點點頭道:“所以我才要你們母子關著門買肉吃呀!”
大柱子又笑了,忽然皺著眉道:“為什麼要關著門吃肉呢?我們有錢了,可以穿漂亮衣服大搖大擺地到飯店,嘿,對了,就到‘白桑軒’那樣的館子裏去吃飯,嘿嘿,叫一大桌子菜,有魚有肉,那樣該多好!”
黑袍老人歎一聲道:“傻小子,那樣你們母子就完了,你知道吧,你們是寄人籬下的窮人,這年頭窮人翻身是不容易的,那時候人家會盤問你,問你的錢是哪裏來的?”
大柱子翻著眼道:“咦,是老大爺你送我們的呀!”
老人搖搖頭笑道:“人家不會相信的,第一,天下像我這樣的好人畢竟不多;第二,我早已經走了,你又到哪裏找我出來證明?”
大柱子傻了。
黑袍老人道:“你想是不是?隻怕那麼一來,你和你娘肉沒吃成,銀子被人沒收了,弄不好還被官府誣成強盜,吃上官司,那豈不是太冤枉了?”
大柱子張著大嘴,想了一下,連連點頭道:“有理,有理,唉,這樣一來,我娘是一輩子不能穿好衣服的了,可憐她老人家還想著有一天要穿皮襖呢。”
“買一件人家穿過的舊皮襖吧!”
大柱子低下頭,似乎失望得很,他終於接受了這個現實,點點頭歎氣道:“看起來,窮人想翻身是多麼不容易啊!”
黑袍老人眨了一下眼睛,點點頭道:“確是這樣,這也是為什麼有些俠義之人人,要挺身而出的道理。你大概沒讀過書,不知道‘苛政猛於虎’這句話的道理,當今皇帝,是個少見的昏君,再加上他手下的太監宦官專政,助紂為虐,窮人在這個天底下想要討生活,是越加困難了!”
大柱子歪著腦袋,一副似懂非懂的樣子。
“老……大……你怎麼……唉!”
“沒有關係,你想要說什麼,盡管說吧。”
大柱子嗬嗬一笑道:“那我就說了,我是說老大爺你哪來這麼多銀子?莫非你也是當官的吧,啊,對了,大概你是朝廷裏告老還鄉的大官吧!”
黑衣老人冷哼了一聲,搖搖頭道:“你看我像是當官的麼?”說著微笑了一下,繼續道,“事實上正好與你說的相反,我不但不是當官的,卻是專找當官的麻煩的人。”
大柱子眨著眼睛道:“這麼說……你老是……”
“你就別管我是幹什麼的了,”黑袍老人緩緩站起來,走向窗前,望著沉沉的夜色歎息了一聲道,“我老了,往前的路隻怕很難走下去了!”
大柱子跟過去問:“你說什麼?”
黑袍老人道:“我說我老了,這一趟是從很遠的地方來到這裏……我來這裏是為了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是這一次隻怕我是力不從心了!”
大柱子道:“你老人家是幹什麼事呢?我可不可以代你做?”
“你……”老人搖搖頭,卻又微微一笑道,“也許你能幫我一個忙。”
大柱子咧著嘴笑道:“好,你老吩咐吧,幹什麼活兒我都行,我的力氣很大!”
黑袍老人搖搖頭道:“我要你幹的事一點也不費力,可是要費你很多時間,不知你有沒有時間,很可能要費掉你整天的時間。”
大柱子說道:“行,沒關係,反正地也翻好了,我現在沒有什麼事,你老就說吧!”
黑袍老人隔著窗戶向外麵天空看了一眼,道:“今天晚了,明天一早我再告訴你,你去睡吧!”
大柱子聽完,頓時伸臂打了個嗬欠,含糊地道:“我……我是真的困了,老大爺你也睡在這裏,我那個破床就讓……給你吧!”說著往大板凳上一躺,翻過身子,縮起了兩條腿,隻聽他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頓時就進入夢鄉,柴屋裏立刻響起了如雷鼾聲。
黑袍老人輕歎一聲,道:“可憐的孩子!”他悄悄走到了大柱子麵前,彎下身把他抱了起來。
別瞧老人骨瘦如柴,卻似有驚人的力氣,大柱子牛也似的身體,居然被他毫不費力地就給抱了起來。老人把大柱子輕輕地放在了床上,可憐大柱子連一床棉被都沒有,隻是裏三層外三層的破布棉花綴成的一塊東西。老人輕輕歎了一聲,把這塊東西擱置一邊,卻把自己從大漠歸來時攜在身邊的一襲狐裘拿過來,給他蓋上。
時令是深秋已近初冬,夜裏確也夠冷的,大柱子擁著夢裏也不曾見過的這襲狐裘,頓時呼呼大睡了起來。
黑袍老人像是心緒很不安寧。他在窗前做了一番吐納,這個動作,由外表上看起來是極為簡單的,無非是把鼻子裏吸進來的空氣從嘴裏吐出去而已,然而事實上吸到肚子裏的那一段過程卻並不簡單,一盞茶之後,老人身上已很暖了。
他轉過身來把破碗裏的油燈撚紙撥下來一些,隻剩下豆大的一點燈光,隨即他便打開柴扉,步出房外。
四周是荒蕪了的田畦,卻讓一片醒目的白霜給掩滿了,應該很冷了,但老人身子卻是暖烘烘的。他站在門前,遠遠地眺望著。
忽然屋頂上起了一些震動,不容他回過身子,即見一片黑影烏雲也似的由他頭上掠過,像是一隻碩大無朋的巨鳥,飄落在數丈以外。
黑袍老人先是吃了一驚,立刻冷哼了一聲,身子向前微微一折,“嗖!”一聲,箭矢也似的直循著前麵人影背後縱了過去。
兩個人的身子都夠快的。
前麵那條影子,當然不是一隻鳥,當他身子在布滿了濃霜的地麵上甫一落下時,立刻襯出了矯健高大的人影。這時黑袍老人的身形,已如同箭矢也似的,直向他身前疾撲過來。前麵那人似乎並非真的急於脫身,否則他應該有相當從容的時間可以逃走的,然而現在他卻寧可回過身來與黑袍老人對上一掌。
一個是疾撲,一個是猛回,四隻手掌就在這般情況下倏地迎在了一塊。
黑袍老人雖是十分留意對方那張臉,卻仍然未能看得很清楚,隻仿佛看見對方那張臉很是蒼白,眉目五官堪稱俊秀。畢竟隻是一瞬間,哪能看得仔細。
令老人吃驚的是,對方那雙迎接自己的手掌,敢情竟然這般紮實有力。
黑袍老人一生會敵無數,能享有今日武林中至高稱譽,當非偶然。初一見,敵友未分之下,他當然不能出手太重,唯恐一交手便會害了對方,就這樣,他也施出了七成的力道。
以他功力,七成勁道已相當夠瞧的了,足足可以將一棵合抱粗細的巨木從中摧折為二。可是如果用來對付對方這個人,卻顯然“過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