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 / 3)

他點頭應了,默默拾了那金蟾蜍,裝進懷裏,於我依依別了。我不忍看他那依戀模樣,讓伺兒畫眉送他。

自此再沒見過這小叫化和那三道刀疤的男子,也不知結果怎樣。杜十娘煙花中人,日日新客,夜夜繁華,漸漸把這事兒遺忘。要不是柳遇春誤傷,我也不會憶起六百年前的瑣事一樁。

正想間,卻聽見"呱呱"聲,宛若蛙啼。忙順聲尋去,地上赫然有一金色活物,疙疙瘩瘩,丘丘林林,兩眼鼓脹,嘴邊如同有兩小喇叭,正在歌唱。

黃燦燦一片,不是蟾蜍,那是什麼?

我忙揉了揉眼睛,以為這隻鬼也眼花。難道杜十娘六百年道行,已練的意念所至,便有實物幻化?不,不,不可能的啊!

那蟾蜍卻自躍入我掌,我欣喜萬分,抓住了它,正不知如何那它療傷。卻見一張紙從麵前飄然而下,我急急抓了,隻見上書大字,墨跡猶新,原是醫療方子:把活蟾蜍放入熱湯,湯中先放小芋數個,待蟾蜍抱芋而死,即可喂予傷者,傷口自可好了。

是誰暗中助我,卻不肯現身?可是那臭道士,走了走了卻是悔了,回來幫我?

顧不得那麼多,救人要緊,先得把湯褒了。

杜十娘忙煮了一鍋費水,把小芋絡繹的投入。不一會兒,那芋在水裏浮,沉,煎,熬,煮---一場不由自主的人生似的。

我把手掌一鬆,那蟾蜍一道黃光般跳入,那般英勇,似生來便等這樣的死日。隻見它在水裏轉了數圈,四腳抱定一顆芋,最圓滿的一顆,如抱著親愛的月亮似的,眼大睜著,顯是死了。

呀,好生殘忍!救一個原是用萬物裏另一個的死換來那生的。

我忙盛的喂了柳遇春。他"咕咚"一下把那蟾蜍和芋全數吞了。我待去看他傷口可是美好如初,卻聽他喃喃,媺,媺,杜媺……

我一下呆了,手裏的碗也跌落,這柳遇春,他怎麼知道六百年前杜十娘的名字,難道夢裏有什麼人在暗示他不成,令他識破了我,這假寶兒,是隻是一隻鬼麼?

快,快,快,丟下他,跑到水低去好了!!!

那裏,一切,都不用解釋。

忙急急想把他放下,逃走得了,一了百了。

他卻雙目緊閉,臉色紅赤,雙手亂抓,頭上的汗珠如雨流下,呀,可是杜十娘喂錯藥兒給他,才引得他神經錯亂,胡說開了?

此刻萬萬走不得,他需人照顧,要不會出差錯。忙找帕子,弄冰水,好敷他額。

帕子覆他額上,他仍在說,媺,媺,那日一見,我就知遇著劫數。我愛你,我愛著你,你可曉得……

杜十娘聽了,如遭霹靂,呆在當地,動彈不得。

可是耳朵得了臆症,我也在做了那夢中人了?朝窗外看,陽光粼粼,高樓大廈,不是六百年前,不是蓬萊仙閣。

是當下的世啊,鬼耳聽來的皆是人造犬馬,電光聲色。

難……難道如今這世上也有個叫杜媺的,令他如此牽掛著?怪不得那孫寶兒幽怨他用情不專,睡夢深處念著別的女人的。

他卻在迷亂中伸手想抓住什麼,我憐憫,把那手兒遞過,他緊纂著,無望的哀說,媺,媺,看我一眼,隻一眼,我就滿足……

好卑微的愛,求的也不過是一個無根的眼風,水上的浮萍,飄飄的客。

杜十娘生前是個哄男人的主兒,這個自難不倒的,忙把他扶住,嬌聲哄了,遇春,杜媺在這,正看著你呢!

一聽這話,他的眼睛突然睜開,驚喜在眼裏燃了篝火,吐著舌,恨不得一下將我焚了。

媺,是你嗎?你肯看我一眼了?人說十分春色,三分流水,你肯顧盼間予我三分,我也是那有福的人了。

說至此,眼裏的火卻漸息,搖著頭,不,不,你騙我的,你不是杜媺,杜媺長的不是這個樣子的。她美豔不可方物,李甲他,他,他那輩子修來如此豔福?

說著,他一把推開了我,眼裏流出兩滴淚來,眼簾輕輕閉合。

天,這個深情男人,前世今生,輪回往複,他,他,他原來是愛杜十娘的!

六百年了,這麼大的密秘,我今日才曉得!

怪不得他與李甲同來院坊,來了一次,卻不肯再來做那恩客。素素思他,他推脫什麼與他表妹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原來是謊言一個。

杜十娘一聽他如此說,皮骨皆遭了感激的地震,軟軟的跌坐在他的身側。

這才是最貴重的珠寶,最無價的愛情,百寶箱裏任意一個比之,也不過是魚目混珠,石子一粒罷了。

他仍在迷亂的低喚,媺,媺……

這隻鬼忙把臉兒變了,因了感激,變回了六百年前風致獨標,輕輕搖他,低低喚了,卻喉嚨一哽,暗了嬌媚,亮了真情,六百年的暗戀,令杜十娘做假不得,遇春……

卻再也喊不出。

他睜眼看我,狂喜難禁,顫抖如風中的葉子,雙掌輕輕的捧住我的臉,媺,媺,是不是真的?我可是又做了夢了?

不,不,遇春……

他捧著我的臉,含笑的,甜蜜的,突然軟軟的向後,要跌倒似的。忙扶住了他,他卻閉著眼兒,安然的睡了。

呀,看來藥性兒過了。

與他和衣躺在床上,拿纖指一點點撫過他的眼,他的口,他的鼻,他的山山水水,棱棱角角,他是美的。

呀,這個男人,好深沉的男人,他把愛給密了封了,藏了六百年,以可以解脫,卻在迷亂與夢中把心事傾瀉而出。誰知他道道輪回,死死生生,怎麼走的那奈何橋,如何飲的那孟婆湯,能獨獨不肯把**杜媺忘了?

淚兒下落,滴他麵額。

可是該這隻鬼該還他的?世上千債萬債,杜十娘不怕底本與利息,而惟有情債太貴了,那是用鮮撲撲,紅盈盈的心兒抵了押的。

擁著他,漸漸進入夢鄉。

……

房子越換越大,他帶回來的女人一個與一個不一樣。

張阿姨、王阿姨、李阿姨……一個個阿姨,走馬燈似的在她麵前的過,花紅柳綠,明滅的開放。

他抱她至膝上,一個一個的問,雖知答案隻有一個,仍是不肯厭倦的問著,寶兒,喜歡這個阿姨麼?

她胳膊環著他的脖子,那是她的乾坤啊,他是她的呀。她小小的心都知道,這個世界惟他愛她。她拿臉兒蹭著他的胡子,看一個,搖一下頭,爸爸,我不喜歡。爸爸,我不喜歡。爸爸,我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