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閉上了眼,眼角有一滴液體緩緩溢出,千辛萬苦,他要控製這滴眼淚,卻控製不住,回憶崩潰,意誌絕堤,對不起,小眉......
對不起?
滄海月明珠有淚。
他呼吸起伏不定,海浪般喘息。我握著他的手,噫,這個男人,他風箏斷線,魂魄在飛,飛向過往的年歲,他握著我,不舍的,拉著我這隻鬼,跟著他的舊時記憶,不堪的麵對一遍血淋淋的陳年往事,酸辣年歲。
原來鬼魂相通,說的就是垂死的人,奄奄一息,鬼與他的魂魄靠的最近,最為相惜。
紅,一路是紅,漫天漫地的紅,有了血腥味,紅的無恥,無有道理。
玫瑰的紅,深紫的紅,醬紫的紅,血般的紅,淤黑的紅,層層疊疊,紅上加紅,紅裏透黑,顏色淤積在牆上,地麵,溝渠......臭了,吸引了一群群蒼蠅。黑壓壓地。飛過。嗡嗡。長篇大論的發表著議論。
革命小將,革命歌曲,大紙報。
牆壁生了病,貼了膏藥,一張一張,白紙黑字,控訴假血假淚,猙獰鬥爭。
一個男孩,腰紮皮帶,一身黃色軍衣,衣服顯然大的近似滑稽,十二三歲,走在街上,稚氣未退,跟在一幫生龍活虎的少年身後,和他們一起唱:
要敢於犧牲!要敢於犧牲!
包括犧牲自己在內。
完蛋就完蛋,
槍一響,上戰場,
老子下定決心,
(異口同聲的朗誦:下定決心——)
今天就死在戰場上了!
......
這歌聲讓人熱血沸騰,他雖小,也被點燃了一顆紅心,他也要革命,要批鬥,要頂天立地,他那正在發育的血肉之軀,渴望暴風雨的來臨。
他跟著他們,做了尾巴,一擁而上,一鼓作氣,四處翻騰,又打又砸,好不快意。走進一個園子,他隨著別人撕書搗毀,有人在前院把男主人打的皮開肉綻,剃頭認罪,這樣的驕傲時事,卻輪不到他做,他們嫌他人小沒有力氣。他的責任隻是在後院亂翻,亂撕,或者一時意氣,點一把火,把書燒毀。
他從書架上往下扒拉東西,卻看見門後一雙驚恐的大眼,嚇到無有眼淚,兩隻小小的手,捂著嘴,怕的不敢叫出聲息。
那是個比他更小的女孩子,瘦瘦的,臉白如玉,泛著瓷器般的光,那瓷器也是他在另一個收集這些東西的牛鬼蛇神家裏見過的。要不是她眨了眨眼睛,他都懷疑她本身便是一個瓷器。他僵僵懂懂,朦朦朧朧的知道這便是美。卻不肯為那美屈服,抖了抖黃軍衣,狐假虎威,大踏步的過去,嚇她,不許動。把手放下來。
這句話本身便有矛盾,而她竟然遵循,先把手乖乖的放下,大眼裏有淚,在裏麵湖水般盈盈徘徊。惟命是從,不敢有違,甚至不敢把湖水溢出一點來,怕這小小革命家生氣。尖尖的下頜,一瓣剛開的茉莉,耳朵也兩朵不知名的花兒般,倔強,驚豔,秀氣,稍稍伸出,似乎伸出枝頭的玉蘭,具有莫名之美。兩根細細的麻花辮,安靜溫良,順民兩個,乖乖的貼在耳際。
而那小小的耳垂上麵,有一滴黑色的東西,如他在田地裏捉的蟲子,圓而小,爬在花瓣上休息。
他不由靜靜屏氣,然後輕輕的一摸,說,謔,你的耳朵上有個瓢蟲!
她被他的話逗的破涕為笑,嚴詞正語的為自己申辯,你胡說,那不是瓢蟲,那是痣!
那是痣,今生印在他的命運裏,鐵的事實,烙過的印記。
他摸了摸頭,也恢複了稚氣,無話應對,隻好問,你叫什麼?
不告訴你!
告訴我吧,好不好?
那你叫什麼?她居然要他先把名字交予。
孫富。
她咯咯的笑,你比我高,肯定你大,我是小眉(梅),以後我叫你富哥哥好不好呢?
好啊。他摸摸頭,問她,那個眉(梅)啊?眉毛?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