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揚花的命運。
也是煙花的命運。
一片春色蒙蒙。
一座寺院就隱在那煙花裏,也自帶了三分輕薄。粉牆黑瓦,小小柴門,猶如一夢,端的凝凍。
呀,這不是揚州的法海寺麼?是誰,把我從遙遙北京送至此地?
這隻鬼隨了一個青衣薄衫的行人,輕輕一推柴門,“吱呀”一聲,推不得,夢推開了,門哭著醒。
裏麵有個和尚,正全神貫注的烤著個物件,全然沒有注意到有人進來。
走近一看,那物件原來是個夜壺,掛在木架子上,被那和尚手裏擎著一截小小蠟燭炙拷著,順天受命。而那和尚亦天地渾忘,專心致誌,一心一意的,渾然烤這壺,是此時此刻天地間一等一的大事。
請問師傅,貴寺......
話未問完,那和尚已嚇的碰翻了架子,夜壺也滾落在地,塞住的口子開了,掉出了幾塊香辣辣的塊子肉,活色生香的罪證,忙的滾出,肉紅汁肥,香味撲鼻。
而蠟燭燒了那和尚的僧衣一個洞,和尚也不曉得,隻顧用腳把肉一陣亂踩,急著毀屍滅證,且滅邊說,香客要走前門,你,你怎麼從後門裏跑進?
一慣的懦弱怕事!
那行人長衫一鞠,道,晚生馮夢龍,路過此地,打聽這寺裏可有個出家前叫李甲的僧人?打擾師傅,請見諒了。
你,你找他做甚?那和尚語音抖動,一如絲線風中顫過,話定音不停。
晚生有一事打聽。那行人畢恭畢敬。
什麼事情?
據說杜十娘跳江之後,那李甲一直未回家門。有人說他出了家,為了僧人,就在這揚州城的法海寺,師傅可知真有其事?
你,找他做什麼?那和尚語意更顫,再次相問。
師傅可就是——李甲李子先?那行人見他猶疑,猜測道。
那和尚把手亂搖,不是,不是,我不是......不敢承認,邊說邊忙著要逃。
一慣的遇事就躲。
那行人忙拉住他的衣衫,師傅不要走,晚生不會把你說出去,晚生正在寫一部書,聽眾人言傳杜十娘的故事,不知是真是假,想問問師傅,師傅可否告知一二,晚生這邊謝了。那書生打躬做揖。
寫書?那和尚站定。寫書立傳,如此香豔故事,怎可沒了李甲的蹤跡?
是的。
那和尚聽行人如此說,便態度大變,親熱起來,給他找了個蒲團,扔在院中,讓他坐了。
而他自己則邊拿蠟燭烤肉,邊回憶舊事,滔滔不絕的訴說。
顯是很久沒人問杜十娘的故事了,他急著想訴說。一說起來他喜色盈盈,不顧佛門聖地,情難自禁,訴的天花亂墜。
十娘國色天香,十娘八麵玲瓏,十娘顛倒眾生,十娘神光離合,千好萬好,說不完,訴不盡......
呀,他如此粉白黛綠,枝枝葉葉的把杜十娘誇讚,可是真的起了悔心,才出了家歸了佛門?
難道他還愛著十娘麼?這般把十娘誇讚個不停?
但——
接著下來,他講到情動,頭頂的戒斑也個個發紅,一如六個得意的小人,著了紅袍,戴了官帽。十娘如何千萬人中獨獨對他李甲動了真情,十娘誰的良也不從,偏偏要和他李甲做俗世夫婦......
呀,他這是愛麼?
不,——他這是自愛。
這是他做為男人一生最得意的事情,把杜十娘抬的越高,他也就越高,誰叫她千般伶俐,萬般玲瓏,愛卻隻愛上了他一個人?!
嫖與嫖自是不同。
嫖普通妓女也是嫖,嫖名妓也是嫖,嫖名女人嫖來了人嫖不來心也是嫖,連人帶心都嫖來了,那才是高人一等的嫖。
——他嫖的有臉有麵,一覓眾山小。
那行人還要打聽,柴門“吱呀”一聲,又一個僧人進來,那和尚一見,手腳無措,忙忙站起,要藏了壺,卻太燙,一時無了辦法,隻好哀求,師兄——
吉凶未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