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天地本混沌,“輪”、“回”化兩儀,兩儀衝陰陽,方分天與地。後天地間清濁之氣分化萬載,各成一體,清氣純澈,凝於各處如泉,連結陰陽天地,後人稱此為輪回洞天,而輪回洞天之最,凝於海東之極——幻天之地。清氣化靈,靈具三魂七魄六識五官,乃是天地神秀,高於天下一切生靈,可轄八荒諸族,莫敢忤逆,故名幻神。
這些,典籍早有記載。
我名荀,幻天部人,轄管幻都城神庭書庫,屬幻都城典王所管,也不知過去多少歲月,更不知這浩大書庫藏書百萬卷有何用,神術禁術,史書禮書,種種繁雜,早已厭煩不堪,卻不知為何幻都城人卻都對此處敬若上神,不敢褻瀆半分,說是此處彙集天下大智慧,是天地寶庫。
幻天部人,或是太過自大了,我常常這般想。前些日子更是聽聞天王之子說要出使天方部,傾幻天之力,鑄神兵利器引輪回洞天之靈,帶眾飛升,令幻天部脫離地麵濁氣,懸於九天清氣所鍾之處,至此幻天部人皆不再受傳承束縛而不老不死,繁衍壯大,超越傳說中真神真魔,一統宇內。
對此舉,我嗤之以鼻。且不說神兵利器鑄造何其艱難,這書庫之中先人早已記載能引輪回之力之器鑄造之法,我也早爛記於心。鑄器雖難,但若是當真傾盡幻天部人力物力,也不算癡想,可真正難處卻是幻天部七王——七王王權相互製衡,誰也不肯讓步一分,便說鑄器之法,先得問過典王,典王應允,又需從戰王處取六合玄晶……如此本就繁冗複雜,七王又都不肯吃上些許虧,怎能成事?天王之子之言,不過年少無知癡人說夢罷了。
天王之子,名長勝,名如其人,自大而目空一切。
鑄造神兵所需六合玄晶乃是天地精華之純,可淨一切瑕穢,可照一方光明,可抵一切兵刃,可破一切鐵壁,若要將其焚化熔煉,需得法王之紅蓮劫火。而六合玄晶,自為幻天部發掘以來,便存於戰王殿堂王座之上。戰王芒硝,與天王二代交惡,其子名凱旋,有幻都神將美名,百戰不殆,用兵如神。
這些事,已過去千載萬載。
那時的幻天部族,對力量與權利太過貪婪,惹得如此下場,也是咎由自取,怪不得他人。幻天部能與其他生靈有別,蓋因那從輪回洞天泉眼之中射出貫穿天地如支天之柱般的靈力流,那是他們的靈力源泉。正因這靈力之強,幻天部幾可引雷生火,呼風喚雨,看似無所不能,如主宰之神。
然則卻非如此,幻天部自稱為神,卻並非真神,不過靈力強於別罷了,雖看似有大神通,卻不能扭轉日月,更替四時,雖看似長生不死壽與天齊,卻不可續傳。
傳言有真神居九天之上,定生死,掌年歲,可與日月同輝,天地同壽。
人欲無窮。也難怪羽氏長勝這般癡想卻為七王欣然接受,傾盡幻天部人力物力,湊足可鑄造天下最強之兵器,無需命輪便可催動輪回洞天靈力且無耗損,其力之強,足以令幻天部二島白日飛升,上抵九天,遠離十地汙濁,人人得爾稱神。
逆天之舉必會引得天罰。萬物皆有道:生老病死,輪回不止,千百萬年興衰更替,此為人之大道;天時變換四時更替,山川疊起,汪洋變換,此為天地之大道。自這天地誕辰,此道便長存,怎容他幻天部一小小靈體更改,羽氏長勝之法,終究是惹來了九天神罰:生靈塗炭,幻天部傾覆。不過這早已是過往雲煙,在漫漫時光之中如細浪諸江海,不值一提。哪怕幻天部曾經是何等風光,卻也都早已被世人忘懷,化作黑雲籠罩下的一抔黃沙,陰風怒號間,吹散天下,再不複尋。
我因自身罪過,被貶入人世,僥幸逃脫滅頂之災。幻天部已不再,我亦不必為那莫須有之罪服役千年。終於,我還是踏入這滾滾紅塵之中,尋求心之所向,尋求追求之大道,尋求存世之理。
也不知過去了百年千年,記憶之中也難記得清楚。也好,忘了罷,生而為人,經曆那麼多事,世態變換,人世滄桑,也需得拋卻過往,不應沉淪。
……
大成北邵陽城外,有千畝竹海,翠甲天下堪稱仙境。竹海無路,止一條橫穿而過溪流,溪流有七八尺寬,水深堪堪夠竹筏漂流。溪流百轉多支流,竹林茂盛難分東南西北,若乘竹筏順水而下,碰上好運,便可抵達竹林腹地。
竹林腹地內,有竹屋數間,又以竹籬圈起一個小院,小院外墾出一塊地來,一半種稻,一半種花,雅致,閑適,是個隱居寶地。
便就是這麼一個小院,這麼些年來,卻無人敢小瞧,小院雖無牌匾,但卻有名,名喚“謫仙居”。
天知神算蕭易凡,前知史實,後知將來,所算之卦,無一有誤。正因如此,這名字響徹天下,便是武林豪俠或位高權臣,也都對他抱著無比敬意。
天下皆知武林有三重天,可在稱之為三重天的三大門派心中,卻另有三重天。無論鑄劍技藝天下無雙的崇天劍派,或是富可敵國的歸雲山莊,亦或是神秘非常,效忠於朝廷的天機門,都對這真正的三重天抱有敬畏之心。這便是天心觀,明月閣,謫仙居。
輕紗巧映燭台火,道是閑情錦瑟合。
風來卷簾伴紅袖,素手添香舞輕羅。
此刻,夜已深,月正央。輕擱筆,窗外風來,卷起窗前輕羅。有幾分涼意。伸手撥了下窗前險些被風熄滅的燭台,又關上百葉窗,燭火才停住舞動,房內明亮溫暖了許多。
“紅袖,你瞧瞧我方才興起之作如何。”我並不回頭,也知紅袖正立於我身後。她是我*的一個女子,我為她取名紅袖,便有這紅袖添香夜讀書之意。以前我掌管聖堂文庫,便有讀書習慣,這世間何其大,可讀之書相較幻天部多出何止百千,縱使百年千年,也讀之不盡,不至於偏居一隅無所事事。
若是依著俗世眼光來看,紅袖是生得極美的。瞳凝秋水遠黛寒,膚賽霜雪點絳唇,出水芙蓉羞於色,傲雪寒梅難獨芳。我自喻不近女色,紅袖縱使是美若天仙,也斷無淫邪之心,隻是愛美之心人皆有,近侍丫頭生得貌美,平日裏抬頭不見低頭見,倒賞心悅目幾分。
紅袖開口道:“紅袖腹中無墨,公子落筆不敢指摘。”說著,她走到窗前,將那燭台*要融盡燭火換下,又焚起香爐,才立於我桌旁。
我平日的習性,她或許比我還清楚。轉頭去看,她今日著一身素色外衫,並不應這紅袖添香之景,卻也無妨,凡事受那條條道道束縛太多,豈得快活?
“公子,院外有人求見,公子是否應允?”紅袖輕聲道,這時我正翻閱書冊,我有些訝異,紅袖她是知曉我看書之時不喜人擾的。
紅袖解釋道,語勢輕緩如前:“紅袖不該擾了公子,隻是那人已跪了五日滴水未進,說是隻願求得公子一見。紅袖不願外人擾了公子清修,便未曾提起,也以為他會知難而退,誰知他便當真一跪不起,再這般下去兩日,他便要餓死院前了。”
我哪是甚麼清修,不過苟活於世,找個清淨之地坐吃等死不願管這世間瑣事罷了。既是這般,那人死活又幹我何事,隻是聽著紅袖這般說我,一時間有些樂了:“真是奇了,紅袖你何時學會拍馬了?”
“沒有!——”紅袖仿佛變了個人,不再那般嫻靜,連忙開口解釋,又低下頭,一團紅霞映上臉頰,蔓延至耳根頸項,又低聲仿若囈語,“沒有……”
我見著紅袖這嬌羞模樣,開懷大笑。這丫頭跟著我十多年,都沒改掉這害臊的脾氣,偶爾玩笑幾句便逗得她羞怯無比,有趣得緊。凡事有度,我也不再打趣於她,轉回頭,將桌上書卷闔上,“你便出去這般告訴他,他若想死,便死得遠一些,別汙了我這風水寶地。”
“是……是……”紅袖還未從那羞怯之中緩過來,說起話來忸怩得很,我早已習慣,倒也見怪不怪,又起身到書架上拿下一本書,坐回桌前,細細品閱。紅袖退身離去,掩上房門,腳步聲遠,我專心看書,那求見之事拋於腦後,仿佛眨眼便忘得一幹二淨,不過這般瑣事,轉眼就忘也並不稀奇。
次日,我閑坐書桌旁。桌上書是記載大成北疆之事的,甚麼雪怪山神,倒像誌怪雜書一般,我也不去細看。忽的書中出現“雪魄冰晶”四字,我心中忽的一緊,又想起那刻意遺忘之事。也不知是怒意還是悔意忽的心中湧起,我猛然站起身,將桌上書本一把把撕碎,口中罵道:“甚麼鳥書,胡編亂造!”又將這書扔出窗外,紙屑散落一地,如冬日飄雪,我心中怒意才得以平複。
紙屑落定,微風拂過,又片片飛揚,我抬頭望去,萬裏無雲日當空,已是正午時候了。今日怎的了,紅袖還未備好午餐麼?我心中訝異,自從紅袖習會廚藝開始,我一日三餐便是她安排,便如日晷,分毫無差。
這般想著,我將那些莫名其妙的心思全拋諸腦後,提步欲要去廚房看看。“紅袖?”我喊了一聲,卻並無人應,心中頓覺不妙,紅袖雖過於羞怯,卻從未悖逆過我,也從未耍過甚麼小性子。莫非出了事?!便是見慣悲歡離合自認為早已超脫人倫,看破一切的我也心中大驚,三步並兩步朝著廚房走去。
廚房門掩著,並未傳出紅袖那絕佳手藝燒菜香氣,我忙推開門,廚房內卻是空無一人,鍋碗瓢盆整齊擺著,倒不像是有人來過。我又轉身朝門外疾行而去,口中呼喚著紅袖,卻仍無人應答。
眨眼功夫便走到門前,我已是心急如焚,入眼卻是一個中年男人將紅袖挾在身前,手握著她纖細脖頸,像是要以此要挾甚麼。這男人一身短打扮,已是深冬時節,他渾身顫抖,卻不像是寒冷所致,眼中滿是欣喜,胡亂的張著嘴,卻發不出聲來,也不知要表達何意。即便如此,他也不曾鬆開紅袖脖頸,反而像更用力了幾分,紅袖秀臉通紅,卻也不說話,再這般一會兒,便要香消玉殞在他手中了!
這還了得!紅袖與我朝夕相伴這麼些年,早已視作親人難以割舍,怎可讓她就這般喪命?!
“你,你別亂來,放開她!”我心中雖早已怒意滔天,卻也強壓下來,對著那男人喊道。那男人又對著我張了張嘴,仍無聲響。是個啞巴?我心中疑惑,不斷想著應敵之法,無數幻都神術禁術心中回想,卻也投鼠忌器,一時間竟是束手無策。
“紅袖,你沒事吧?”我對著紅袖喊著,“別怕,沒事的,沒事的!”又看著那男人,喊道:“你若還算個男人便放了她,你想要見我便是有求於我,你如此無禮還癡望我助你何事?!”
“嗬嗬嗬!”不知何處傳來一陣銀鈴般笑聲,“天知神算蕭易凡,一句話便可令天下變色的人物,卻也被人要挾了?真有趣!”語畢,一個女子從竹林深處走來,出現我視線之中。
這女子一身紫衣,滿頭青絲並未束,隨意散在身後,冬風襲來,青絲隨風飛舞,倒比我這幻天部之人更像個神仙。這女子相貌妖豔,桃花眼,柳葉眉,瓊鼻薄唇,下巴有些尖,像隻狡狐一般。她一路走來,仿佛腳不沾地,毫無聲響,忽的莫名伸起雙手拍了拍,那男人竟然應聲倒地。我看著這女子,心中疑惑,幾乎都忘卻了那男人的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