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兒從記事起,就生活在黑漆漆的四方天地。
一麵是欄杆三麵是土牆,常年不見陽光,都糊著一層黑乎乎的油垢,磨得鋥亮。
這小天地裏,一共住著八個人,加上小小的他一共是九個。
每到夜晚,他就會窩在母親的懷裏,聽獨臂大叔講外麵的世界。
他說站在外麵的話,可以看到很大很大的天空,白天有很多白色的雲,晚上就會有星星。
“白色是什麼?”狗兒歪著頭悄悄問他。
“白色啊,就是……”
獨臂大叔用剩下的那隻左手撐著身子坐直了些,左右看了一圈,沒能找到一個白色的物件。
這下可犯了難。
他本來也沒什麼文化,現在要怎麼跟一個小孩子形容白色?
“總之就是……就是……特別幹淨的顏色。”他伸手指了一圈,“比這裏你能看著的,都幹淨。”
“啊?”
孩童稚嫩的目光隨著他的手看過去。
獨臂大叔突然“嘿呀”一聲,指著他的臉道:“就是你眼睛裏,黑色旁邊那一圈的顏色!”
狗兒疑惑的眨了眨眼,他的眼睛裏?
那他也看不到呀!
獨臂大叔也想到了這一茬,懊惱的一拍大腿:“這裏也沒個鏡子,不然還能讓你自己個兒看看。”
這裏的人一個個麵黃肌瘦,眼睛不是紅的嚇人就是黃的憔悴。
囫圇個看下來,也隻有狗兒的眼睛還是清澈的。
現在居然是想找個典型都找不出來了。
攬著狗兒的女子歎了口氣,摸摸他亂糟糟的腦袋:“等以後你出去了,就能看見了。”
狗兒底底的“哦”了一聲,不知道怎麼樣才算是“出去”,也不知道到了外麵會做什麼。
直到有一天,幾個凶神惡煞的男人打開木柵欄門上的鐵鏈,把獨臂大叔和另一個瞎眼的伯伯從地上拽起來,推了出去。
獨臂大叔被拽了一個踉蹌,卻還是艱難的回過頭來衝他笑。
他說:“你叔我要出去啦,等你長大,叔在外麵接你!”
狗兒抱著木欄杆不明所以的點了點頭。
母親抱著他,身子不停地顫抖。
那天晚上母親和他說了很多,都是些諸如“如果以後隻有你一個人了,一定要好好吃飯”“不要和大人爭搶”“記得每天把頭發弄亂一些,臉抹髒一些”之類的話。
小孩子到了晚上就容易犯困,他隱約聽到母親絮絮叨叨的說了很多,但是到後麵實在是撐不住,就睡著了。
第二天晚上,那群人又來了。
這次帶走的,是他的母親。
母親一邊被推搡著往前走,一邊朝他笑著招手。
“娘也要走啦,娘在外麵等你。”
他不知道娘和獨臂大叔被帶到了什麼地方,也不知道他們所說的“外麵”究竟是哪裏。
眼看著母親的身影消失在黑重的大門後,他默默轉身回到他們母子倆棲身的角落,乖乖坐好,等那群人把他也帶出去。
等他出去,就去看看藍色的天,白色的雲,還有嬌嬌嫩嫩的花。
等他出去,要嚐嚐娘做的蓮子羹,娘說她以前是經常給爹做的,可惜剛懷上他,就被爹賣到了這裏。
等他出去,還要給娘買彩色的裙子穿,給大叔弄一雙不露腳趾的鞋。
這一等就是六年。
這六年裏,他始終記得母親說過的話,每天放飯的時候不和那些魁梧的大人們爭搶,默默吃一些糟米飯。
早上醒來頭一件事,就是在地上抹兩把灰塵擦在臉上。
終於在某一天,那扇門被打開,他被推了出去。
這次被帶出來的,加上他一共有三人。
另外兩人嚇得又哭又叫,隻有他盯著押送的男人傻嗬嗬的笑。因為他也能出去了,獨臂大叔和母親都在等他。
負責押送的男人一愣,隨即怒道:“該不會是個傻子吧?”
另一個男人冷笑一聲:“管他傻不傻,有胳膊有腿能動就行。”
於是狗兒和另外兩個十七八的孩子一起被關進了不到半人高的籠子裏,架在木板車上,緩緩駛出大門。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天空。
小小的身軀跪在籠邊,一張臉緊緊的貼在兩個鐵欄杆的縫隙上,貪婪的看著外麵的世界。
白色的雲成團成絲,在碧藍的天空緩緩流動。陽光落在臉上,是溫暖的。
外麵的人很多,來來往往的,都穿的很好看,頭發梳的光亮,臉上也沒有土。
狗兒滿眼新鮮的在籠子裏爬來爬去,看看這邊看看那邊。
就在這時,一抹鮮明的白色撞入了他的視線。
在柔和明媚的陽光下,女子步伐輕盈的朝這邊走來。衣袖翻飛,好似帶著一朵雲。
這一刹那,周圍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狗兒呆呆的看著她,下意識將自己幹枯的小手從籠子裏伸出去,想抓住這一朵近在眼前的雲。
女子的身影從籠邊掠過,帶著淺淺的芳香,如玉的麵容便從眼睛一路映刻進了心底。
等到狗兒終於回過神來時,卻發現手中多了一朵嬌豔欲滴的白色雪蓮花。
花瓣狹長,邊緣鑲嵌了淺金色,上麵還帶著水霧,芳香沁鼻。
狗兒小心翼翼的把花貼著胸口放進衣襟裏,如珍寶般捧著。
但是這朵花還是碎了。
當一把匕首扔在他麵前的時候,他就沒了別的選擇。
他和另外一群從未見過的,但同樣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的人趕到一個巨大的籠子裏,四周全都是人群沸騰的聲音。
他聽到台上洪亮的聲音傳來:“今天在這裏,隻能有一個人能活下來。”
花瓣一片一片落在汙泥裏,和著血跡,和地麵融為一體。
他不知道有多少人朝他衝過來,也不知道自己殺了多少人。血糊了滿頭滿臉,耳邊全是四周觀眾的驚呼尖叫。
那天,場上的二十多個十幾歲的少年中,隻有他活了下來。
那是他第一次殺人,在這之後好幾天的夜裏,他都會滿身冷汗驚叫著醒來。
在夢裏,腳下的屍體都是母親和獨臂大叔的臉,臉上全是驚恐之色,就那麼直勾勾的看著他,好像在說:“為什麼要殺我。”
醒來後看到的,還是那四四方方的小天地。外麵的世界對他來說,猶如曇花一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