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一月
“你還沒拍過任何照片。”
Iris低下頭。Tommy正帶著困惑的神情盯著她。
“沒什麼好拍的啦。”她聳聳肩,凝視著頭頂上的天空。灰蒙蒙的,陰沉沉的天空。今天的風特別涼颼颼的,她討厭這樣的日子,不僅是因為寒冷,還因為她拍的任何照片也會是沉悶而陰鬱的。她難以理解為何Tommy想在這樣的日子裏出來。
“你不冷呀?”她打著寒顫問道,一陣風刺穿了她薄薄的外套。她知道他不冷,Tommy是那種無視溫度的孩子。盡管如此,她還是希望他能領會到她想回家的暗示。
“不。”Tommy搖搖頭答道,“其實我希望雪還能再下一次。”
Iris笑著回想起聖誕節的早晨。Tommy在清晨5點闖進了她的房間,差不多用拖的方式把她帶到了窗戶前,對著從天而降的白色薄片欣喜若狂。考慮到他們其實已經在很遠的南方了,這很奇怪。
“你為什麼不給我再拍幾張照片呢?”他建議道。
Iris搖搖頭:“我已經幫你拍了好幾張照片啦。而且,爸爸說我得留幾張相片到春天呀。”
“噢……”Tommy歪了歪頭,抿了抿嘴,“求——你了?”
“不行哦。”她緩慢卻堅決地說道。
“好吧!”他撅了撅嘴,雙手抱胸。Iris笑著揉了揉他金色的短發。 她打量著周圍的環境。他們正站在一條向幾個方向分支的碎石小道中間,秋千和滑梯位於公園的一端,另一端則是一係列的長椅和桌子。
坐在其中一張椅子上的是一個Iris很熟悉的身影。又瞥了一眼,她便意識到了那是誰。
“嘿,Tommy,”她說著,朝弟弟走去,“我要在這兒逛逛,如果你需要什麼的話就來找我吧。”
他點點頭,往另外一邊小跑著離開了。Iris轉身,走向了人影。
“嗨,Anthony。”
“哦,”孩子向她轉過了身,“嗨,Iris。”
Anthony Baker自打幼兒園起就認識Iris了。她還記得,在小學期間他們有大把時間都是一起度過的。吃午餐時分享食物,蕩秋千時互相推搡,坐公交時同寫作業(有時也在早上而非下午)。即使在讀中學時,他們似乎最終還是在一起吃午飯和上課。
他是Iris生命中為數不多幾個可謂摯友的人之一。
“沒想到會在這兒見到你。”Anthony說道。
“我在照看我弟弟啦。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他今天想來這兒逛逛。你呢?”
他聳了聳肩:“我得從家裏出來——爸爸媽媽又在吵架了。我決定主動出來散散步,而不是坐在自己的房間裏聽他們吵來吵去。”
“哦……”Iris不禁顫栗了一下,“很遺憾聽到那樣的事。”
她為Anthony感到難過。他的父母,委婉地說,比較失職。就Iris所聞而言,他的父親染上了可怕的賭癮和酒癮,並把絕大部分空餘時間用來和朋友一起泡在酒吧裏。然而,他的母親也很少在家,有傳言稱她是個妓女,不過事實上還沒人證實過這一點就是了。
拜他父母的忽視所賜,Anthony實際上從7歲起就一直在自己照顧自己了。他們幾乎少數的在家時間往往會在兩人的呐喊比賽中迎來尾聲,而Anthony則被他們當成自己的彈藥或是盾牌。
她不明白為什麼他們還沒有離婚,大抵是出於經濟或法律上的一些原因吧。
“你知道的,我家永遠歡迎你的到來哦。”Iris說。
“我不想打擾你和你的家人。”
“才不會呢。”她反駁道,“其實你堅持和你父母待在一起才讓我煩惱欸。”
“我……”他身軀發顫,“……謝謝。我會記住的。”
她不明白為什麼他這麼不情願離開自己的家或至少到她家去。他多年來過去一直經常這樣做,不過因為某些原因似乎幾個月前不在了。
“你喜歡照相?”他指著相機問道。
“喜歡!”她歡呼著舉起了相機,“到目前為止我隻拍了幾張照片,但隻要春天到來,給萬物以生機,我就會用照片完全填滿我的牆啦!”
Anthony隻是對她笑了笑。
一陣風拂過Iris的臉龐。
比我記憶中的要冷。
“Sam怎麼樣了?”Anthony問道,“聽說她在打曲棍球的時候把胳膊弄斷了。”
“對,就在比賽進行的時候。Sammy很好,星期一應該就能返校了。盡管有了公平的警告,也阻止不了她高談闊論如果那個孩子沒‘絆倒’她,他們會怎樣取勝。”
“所以……Sam和往常一樣?”
Iris笑道:“差不多。”
她轉身看向Tommy,他正用嘴模擬著聲音,如舞劍一般揮舞著一根樹枝。
“現在幾點了呀?”
Anthony看了看手腕上的廉價手表:“2:48。”
“該死。”她低聲說道。Anthony挑了挑眉。“抱歉,別告訴任何人。媽媽說她會在3點前回家,如果她到家時我們不在的話,她會心髒病發作的。”
Iris轉身,向Tommy走去:“周一見哦。”
“介意我和你們一起回家嗎?”Anthony問道。
她停下腳步,轉身向他微笑著:“當然可以啦。媽媽計劃晚飯煮——”
“我不打算待著。”
“哦。”她的笑容淡了一點,“沒關係,你還是可以一起來的!”
Anthony站了起來,跟上了Iris。兩人走近了小男孩。
“該走啦。”
Tommy扔掉了樹枝,跑到她身邊。
“現在?”他問。
“嗯,現在。”
“好。嗨,Anthony。”他招了招手。
“嘿,Tommy。”
三人穿過鳳凰城的街道,開始了向郊區的回程。奇怪的是,Iris沒法把注意力放在任何背景上——盡管在那一刻經曆了這一切,但她還是記不起這段路的大部分,仿佛她身處……
轉眼之間,她變得對周圍的環境非常清楚。他們正身處一個十字路口,路邊停著幾輛車,不過路上車流稀少。街對麵是幾周前倒閉的咖啡店——奇怪,因為每次Iris去的時候那兒總是熙來攘往的。
人行道上方懸掛著的燈是綠色的,馬路對麵是一張紅色的手的圖像。
別走。
Anthony站在她身邊,一聲不吭。他剛剛談到了他希望在學校舉辦的書展上得到的幾本書,以及他對高中生涯的開始有多緊張(盡管還有將近一年的時間)。燈轉黃,手卻鮮紅依舊。
別走。
Tommy急切地站在人行道邊緣,等待著衝向街對麵的時機。他總是以最快速度衝過人行橫道。燈轉紅,而手被一個似乎正在行走的人所替代。
走。
Tommy在燈變了的一瞬間便飛奔穿過了馬路,並隻把腳步落在了白線上。Iris和Anthony也邁開了步子,不過都隨著來自左側的發動機的叫聲越來越大而停下了腳步。他們轉過身,Iris的心懸了起來。
一輛黑色轎車在路上飛馳而過。司機並未注意到,或是壓根不在乎信號燈——而顯然,他也並未看到Tommy。
“TOMMY!”Iris尖叫道。
Tommy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她臉色發冷。
他停下來了。倘若他繼續跑的話,他本可避過去的。可我讓他停下來了。
“怎麼了?”他問道。
輪胎的尖嘯聲在街上回蕩。驚恐的神情在Tommy轉過身去的那一刻霎時籠罩了他的臉龐。
然後是砰的一聲響。一條20英尺長的血跡鋪灑在了路上,9歲的孩子癱倒在血痕的盡頭。殷紅的液體開始彙集在破碎而一動不動的軀體一旁。
Iris猛然驚坐而起,喘著粗氣。她的呼吸急促而淺淡。她用手捂住腦袋,強忍著Tommy屍首的形象在腦海中灼燒所帶來的淚水。
這不是她第一次做那個噩夢,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她抽了抽鼻子,深呼吸了幾口,試圖讓自己回過神來。
我為什麼要讓他停下來?
幾分鍾過去了,她沉浸在了懊悔之中。最終,她平靜了下來,抬起頭來檢視了一遍房間。牆上的紋理讓光滑的深灰色牆壁看上去宛若花崗岩或是大理石。兩張床,一張沙發,幾把椅子和一張看起來很怪的咖啡桌組成了房間內的裝橫。
好吧。她想,Black走了,至少我認為那是Black。第一次真正看到他的臉,他那道疤是怎麼來的?她搖了搖頭,站了起來。別胡思亂想了。他說我們正身處某種平行維度……因為我猜現在可能確實如此。天呐,我真的開始討厭這個“異常世界”了。
這兒似乎是某種牢房,找不到出路。好吧,可Black在哪兒?他說‘它們’給了我們某種藥物,因此我假定俘虜了我們的家夥們有點擔心我們的健康,這意味著他們是友善的。
或許他們想利用我們。不,不,別那麼想。你會徒增焦慮的。不過,他人呢?
Iris思索了一會兒。環顧四周,她注意到了房間的家具和舒適性。
他們很友好。如果我們隻是被當作工具來利用的話,房間不會這麼舒適的。我確信Black很快就會回來,然後我們便可找到出路……
當她的思緒落在了她未能意識到的事上時,她停了下來。
我們該如何回家?Black有計劃嗎?甚至我們真的有可能回去嗎?我們的俘獲者真的會允許嗎?如果我們回不去怎麼辦?如果我們不被允許回去怎麼辦?
在她腦海中思緒萬千時,她的胃裏傳來一陣疼痛。抑製她那由壓力誘發的反胃的藥物一定已經消失了。她疼得直不起腰來,過剩的唾液從她的嘴中滴落,冷汗在她開始嘔吐膽汁時浸濕了她的汗衫。
該死。她想著,看著地板上淌著的液體。不會吧。
“嗯……”Black看著眼前的“食物”說道。一堆糊狀的深灰色……物質。他的盤子旁邊是一根細細的棕色棍子,這讓Black想到了一根單支的筷子。Scorn坐在他對麵,從那堆東西裏捅出碎片,然後直接扔進嘴裏,就這樣吃著他們的食物。
“食物”散發著臭味,聞起來就像被獵殺的動物半腐爛的屍體。會當你在炎炎夏日駕車駛過時讓你眼淚汪汪的那種。
“所以……”他開口說著,把一隻手放在球體上,用另一隻手把食物推開,“我可能應該避免吃這兒的任何東西……由於我來自另一個現實,所以不知道我的身體會對這……東西作何反應。”
“你在擔心你消化不了██████?”Scorn哢嗒哢嗒地說。
“對,抑或這個世界的任何東西。”
“可以理解。我們也不希望你因無法消化我們的食物而被無效化了。不過我必須得問問,你確定不想試試嗎?從你來到這裏開始,你就沒吃過任何東西。”
“我……確定。”Black說著,拚命試著呼出一口氣,“嘿,我到這兒時,帶著個背包。你明白背包是什麼嗎?”
“我明白。別擔心,事實上我正打算接下來帶你去那兒的。”
“去我的東西那兒?”
“是的。我們的分析儀在解析你的一些物件的用途和功能時遇到了一些問題,我們希望你能解釋一下它們的用途。”
“好吧。”Black說著起了身,“帶路吧。”
“別急。”Scorn回答,“我還沒吃完呢。”它又往嘴裏扔了一塊。
Black不情願地坐了下來,重新看向麵前的食物。
我的包裏有能量棒,我們到那兒以後我再吃一根好了。
他打量了一下周圍的房間。從任何角度來看,它都是一個,普通的自助食堂。食堂裏有幾排桌椅,看起來都像很普通的桌子和椅子。Black覺得這種熟悉感非常親切。
唯一讓他感到陌生的是,Scorn是如何獲得“食物”的。房間的另一側是一個延伸到了牆上的管道係統,有兩組三根共六根管子,它們都被貼上了Black理解不了的符號。
Scorn走到左邊的管道旁,把手放了上去,幾秒後拿了下來,走向了右邊的一根管道,抓起一旁的一個托盤,在糊狀物滲出管道的時候將盤子放在了下麵,糊狀物噗通一聲落在了上麵。
它走了回來,把半塊灰色、腐爛而散發著屍臭的物質放在了Black前麵。說這塊東西倒胃口有點輕描淡寫了。
“我在想,”Black突然說。Scorn抬頭看著他。“這些生物,從我的世界來的生物,它們到底去了哪兒?你說你們還未能消滅它們中的任何一個。那你們有沒有,像是收容之類的,還是它們在某些地方消失了,或者別的什麼?”
Scorn發出了嘶嘶聲和哢嗒聲:“你想知道有沒有另一個傳送門,有希望帶你們回家?”
Black沒有回答。
該死。它是怎麼知道的?
“別擔心。如果一切順利,你在這兒的作客也許不會是永久性的。”
“這是什麼意思?”
“到時候就知道了,Black特工。”Scorn說著,又開始吃了起來,“到時候就知道了。”
少許膽汁依然留在地板上,但大部分已被清理幹淨了。Iris把自己被嘔吐物覆蓋了一半的外套丟在地上,坐到了床上。奇怪的是,她之前很冷,但在把外套脫掉以後卻開始暖和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