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2章 餓死事大(1 / 1)

承平日久,時下關於花草蟲魚的文章多了起來,人們賞玩之餘,還必費盡心機饕餮一番,於是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裏遊的、樹上長的無不皆備於我,必欲嚐遍而後快。聽說南方現在有人專喜歡吃蟑螂和虱子之類的齷齪動物,聽起來雖然毛骨悚然,但想想國人拚死吃河豚的勇敢,這點飲食障礙又有何妨;再想想前幾年黃金宴、女體盛的奢華,吃蟑螂和虱子說不定還有為民除害的功效哩。

以上說的都是吃飽了撐的才有的事,不妨叫它食之餘。不過算算中華民族幾千年曆史,吃飽了撐的時代竟是少數,就是所幸有了,曆史學家也不會忘掉寫上一筆,什麼貞觀之治呀、文景之治呀、康雍乾盛世呀之類的,詩人也不會忘記寫那麼幾首名句,讓後人銘心刻骨,比如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呀,什麼“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呀,等等,不由人不欽慕不已,恨不得退回到那個時代才好,從另一方麵,也說明古代詩人和史官不光是以揭露黑暗為能事,他們也會看到自己生存的時代那光明的一麵,甚至很為自己的時代自豪。不幸的是,咱們中華文明五千年,吃不飽的時代總是更多些,更讓人銘心刻骨些,甚至連杜甫這樣的小官吏都茅屋為秋風所破,連曹雪芹這樣的大戶人家也舉家食粥酒常賒,遑論普通老百姓!

這些離我們都遙不可及了,不好切身體會。說點近的,前些時整理舊書,翻出了幾本有點年代的小書,一種是鄧雲特的《中國救忘史》,凡23萬字,1961年的版本。鄧雲特就是鼎鼎大名的鄧拓,此書寫於抗戰前夕,時年作者不足二十五歲,真是少年有為。據記載,我國災荒之多,世所罕有,一些歐州學者甚至稱我國為“饑荒的國度”,而統計表明,從商湯十八年(公元前1766年)到1937年,我國曆史上水、旱、雹、蝗、風、疫、地震、霜、雪等災害,共發生了5258次,平均每六個月強便有一次,每次災害無不以生民的饑餓和死亡為代價。這裏,還不算戰爭,不算橫征暴斂,不算政治黑暗。

另外一種是中科院武漢植物園編的《武漢習見野生可食植物》和《武漢習見野生有毒植物》兩書,是那種土紙本,內部發行,出版時間是1960年11月,同第一本的出版時間不謀而合,過來人都知道,其時中國正在經曆一場全國性的大饑荒,關於這場饑荒的來龍去脈,已有定論,不再贅述,這場災荒帶給民族的是一場沉痛的記憶,據人口統計明,1962年同1958年相比,中國人口自然減少了兩千多萬。翻開這兩本帶圖的小書,今天的人也許可以以它作為休閑的消遣,普及植物學的閑書,而當時,說不定藉著此書,能夠減輕饑餓的威脅,逃過死神的追捕。細看兩書,列出了107種野生可食植物,這其間就包括野麥娘、稗、狗尾巴草、藜、樸樹、水蓼、桑葉等或熟悉或陌生的植物,這些植物有的是豬草,有的是蠶的食品,在那個年代,人為了生命的尊嚴,也不惜與動物爭食了,更沉痛的是,很多植物連動物都不會吃,我們卻必須把它列為充饑的物品。而書中列出的69種有毒植物,包括夾竹桃(含有強心苷)、水仙(含強烈的毒性石蒜鹼)等,背後不知道以多少生命的消失為代價。普通百姓也不是植物專家,饑不擇食時,生存的欲望使他們不管不顧這毒不毒的,先塞滿胃再說。聽奶奶說,她那時就吃過觀音土,但我現在都不知什麼是觀音土,也許就是那種細膩的沙泥吧,進胃後能減輕饑餓的痛苦。而關於那三年的記憶,資料尚不多見。我覺得美國學者凱恩的《1959-1961:中國的大饑荒》很可一讀,裏麵清晰的社會學分析和詳實的數據統計,一定讓很多中國學者汗顏。

朱熹老夫子一句“餓死事小,失節事大”,讓中國高聳起了不知多少貞節牌坊。如今時代潮流,浩浩蕩蕩:啟動民智,關注民生已是大勢所趨。且不論失節這檔子事,單說餓死,卻是茲事體大,是掌管國計民生者所力避的。隻是這餓死,不是“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的那種餓死,也不是當今的先鋒詩人伊沙的那種餓死,他曾寫了一首詩歌,叫《餓死詩人》,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名噪一時:“我呼籲:餓死他們/狗日的詩人/一個用墨水汙染土地的幫凶/一個藝術世界的雜種”。這都是美學和藝術的餓,讓它去吧,管也管不了。倒是我們普通老百姓的生命和尊嚴要緊,多少次了,我都在想,但願我們、我們的子孫,再也不會碰到那倒黴的三年困難時期了,就讓它永遠是民族的記憶吧。

(2006年7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