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朋友問我,目前在讀什麼書,我很多時候都回答:在讀阿城。朋友問為什麼總在讀阿城,我就說,我感覺總在讀他。是的,眼睛的讀當然是一種讀,心靈的讀卻更能持久,這道理,就像愛情,那種口口聲聲說我愛你的人,也許最終是愛情的背叛者,而發自內心的愛是不必經常掛在嘴邊的,心愛是最高的愛。
阿城姓鍾,是名門之後,《三聯生活周刊》曾做了個“名士:絕代的中國標本”專輯,阿城被列為當代名士之一,照片上,阿城穿一件對襟中山裝,頭戴瓜皮帽、嘴叨煙鬥,戴一副亮邊眼鏡,在深邃地注視著這個世界,活脫脫洋溢出一股魏晉名士的氣度。但這當然隻是阿城的皮毛,我想說的是,他是真名士,這種真名士現在已如黃鶴般杳難尋蹤了。是真名士自風流,阿城的風流體現在他的諸般文字上,讀他的成名作《棋王》,有人發現了道,有人悟出了禪,都有道理,因為他安靜平和的文字,讓幾代從文革、從大鳴大放時代走出來的中國人,感到羞愧,原來世上還有一種這樣美的文字,原來小說還可以這樣寫,仿佛發現了另外一個隱秘的世界。他的小說那種不張揚的好,不經意的美,其實是很難學的,多少年過去了,能夠寫出阿城那樣文字的人,又有幾個?他們慣於從博爾赫斯、馬爾克斯等處汲取營養,他們慣於後現代。而阿城無心插柳,倒成了一個例外。
其實,我一直覺得,阿城的好在於他的雜,他的通達、通脫、通透。雜,是說他無所不窺,窺必有所得,然後形諸筆墨,讓讀的人如夏日裏飲清冽泉水,渾身舒服,從頭到腳。是的,阿城是雜家,這樣就少了專家氣,少了方巾氣,行文每能涉筆成趣,文字通達而不阻、通脫而不凝、通透而不滯。
比如《威尼斯日記》,長長短短,中西博采,從西洋歌劇到教坊記,從杜蘭朵到牡丹亭,直讓讀者感歎,日記還能寫得這樣有味;比如《遍地風流》,寫人寫事,雖是少作,卻元氣十足,特別是寫那個舊書鋪學徒,生動有致,呼之欲出;比如《常識與通識》,寫思鄉與蛋白酶、愛情與化學、攻擊與人性乃至足球與世界大戰,寫得像模像樣,而這樣的常識誰人寫過?誰人能寫?他說初次見馬友友演奏大提琴時的麵部表情,很被他毫無顧忌的類似性行為時的麵部表情分神。他說,凡流行的事情,都有催眠的成分在,如女人常常不能認識自己的條件而亂穿戴,是時裝宣傳的成功同時也是自己催眠的成功,說的對極了。還有《閑話閑說》,我有的是簡體字版,聽說還有繁體字版,而且沒有刪節,隻是無緣一識。但就是簡體字版,讀起來也非常過癮,不管是講儒家,講飲食,講方言,講五四小說,他都能挫萬物於筆端,敘述得行雲流水,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用得上的細微末節。
但阿城近年不常寫,神龍見首不見尾。近來在查建英編的《八十年代訪談錄》裏,有阿城的聲音,他說“知識結構決定人生”,想必他又如早年那樣,在閑逛舊書店或者在讀一本散發著淡香的書吧。
(2006年7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