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張愛玲
十五年前,張愛玲在一個中秋團圓時節,離開了這個浮豔之世,十五年後,號稱她最神秘作品的《小團圓》,如一壇密封已久的陳釀,一俟開壇,即讓偌多讀者頻生醉意而盡情饕餮。蝕骨的愛態和淋漓的恨意、“掬水月在手”般的惝恍和“亦是好的”的憎笑、儂中有我的同性的喜歡和三美團圓的虛幻圖景、無處不在的戀父情結和赫然披露的墮胎秘史,《小團圓》輻射出強大的閱讀快感並直指張愛玲自身,可以說,這本書,是張愛玲絕版個人史的一次自我檢閱,也是她向讀者放出的一記情感冷槍:她的千絲萬縷的敏感、她的千真成確的孤傲、她的千瘡百孔的愛情。而細細讀來,我們仿佛進到了一個精心設計的八卦陣裏,照見張愛玲奇崛、深藏的前世今生。
“這兩個月我一直在忙著寫長篇小說《小團圓》,從前的稿子完全不能用。現在寫了一半。這篇沒有礙語,我在《小團圓》裏講到自己也很不客氣,這種地方總是自己來揭發的好。當然也並不是否定自己”,這是張愛玲當年寫給朋友的心語,從中可以一窺她創作此小說的心曲和隱衷,自己來揭發,無非是對胡蘭成在《今生今世》裏喋喋不休、洋洋自得地展示胡張之戀的一種反撥,因為,胡張之亂世戀,在張愛玲這裏,是純真的初戀絕唱,而在胡蘭成,則隻不過是他八次有名無名婚戀中的一支插曲。在小說裏,她化身為盛九莉,在愛情和性的敘事中肆意出場,卻脫不開幻滅和枯寂的下場,“我不知道怎麼,喜歡起來簡直是狂喜,難受起來倒不大覺得,木木的。”盛九莉這種不計成本的愛情,到頭來不但蝕盡身體,“心裏想使他覺得她不但是敗柳殘花,還給蹂躪得成了殘廢”,還有著靈魂透鐵般的痛楚,“那痛苦像火車一樣轟隆轟隆一天到晚開著,日夜之間沒有一點空隙。一醒過來它就在枕邊,是隻手表,走了一夜。”
當輾轉於女人之間的邵之雍在聲色中縱橫征逐並麵露得色時,九莉卻兀自認了,無怨亦無悔,“他們至少生活過,她喜歡人生”,這是說九莉,其實也是張愛玲的自況。在《惘然記》裏,張愛玲說過,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這也就是“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了,在《小團圓》裏,盛九莉也說過:“回憶總有點悲哀”。
如果說《色戒》和《十八春》有著胡蘭戀的影子,而張愛玲還刻意掩飾的話,到了《小團圓》,張愛玲則完全一改過往的格調,對自己的私生活刻意暴露,無所顧忌了,以至已有好事者從這部小說裏發現了太多張愛玲及她周圍人物的影子:女主角“盛九莉”就是張愛玲、“蕊秋”是張愛玲的母親、“楚娣”是姑媽、“邵之雍”是胡蘭成、“九林”是弟弟、“比比”是炎櫻、“文姬”是蘇青、“燕山”是桑弧導演、“荀樺”即著名作家柯靈,如果將這些人物一一坐實的話,那將是一個多麼繁雜紛紜的場景:文姬上過邵之雍的床、荀樺騷擾過盛九莉、燕山和盛九莉曾有一段“兩小無猜”的愛情,褪了金粉、落了殘紅,剩下的,也許就是逼人的直白的現實,到底是張愛玲,在寫作生命的暮年,為我們勾勒出了一幅她自己真實的曆史拚圖。“在文字的溝通上,小說是兩點之間最短的距離。隻有小說可以不尊重隱私權”,《惘然記》裏,張愛玲曾如是說,如今,是不是在《小團圓》上得到了驗證?
九莉在三十歲的時候在筆記簿上寫道:“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願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小團圓》的開頭,張愛玲這樣寫,這語氣,有點像那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的比喻,分明仍然是張愛玲式的:在等待中無奈,在無奈中相信,在相信中生活,最後,生活中的一切都翻雲覆雨,那份“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盟誓,無非化作了黃浦江上的水花,生活原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