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火器都未曾出現的古戰場,還保留著讓我這個現代人感到不可思議的仁慈與道義。
處於弱勢並且是被攻打一方,有一次向對手正麵對決的機會。若對手勝利,一切照舊,若對手失敗,則在五年內不得再對弱勢方舉戰事,當然,吞下的土地財物,倒是不必再吐出來。
所以,當梁國看似孤注一擲地提出決戰要求時,白白很爽快地接受了。雖心中不以為然,甚至嗤之以鼻,但看到白白他們滿臉興奮,說決戰向來是榮耀之戰,而且,古往今來的數次大決戰,都曾在史書裏添上濃重的一筆,我也就不好再說什麼,隻得任他們去了。
既然此次決戰意義重大,我索性全權下放,老老實實做一個吃閑飯的監軍。戰術後勤排陣布局,所有事務,都讓這群早已成長起來的年輕將領們,自行安排拿捏。
我總是要離開的,而且接下的路,我並沒有十全的把握,能夠安身而退。所以,若塵他們必須要擁有鎮得住朝廷的戰功,這樣,才能讓他們在吃人不吐骨頭的朝堂裏站穩腳跟,使黑旗軍在戰事平息後,不至鳥盡弓藏。
站在瞭望塔上,微低頭,長鹿平原盡收眼底。梁國視紅色為勇敢之色,他們的士兵盔甲在製造過程中,都會加入些許紅色顏料,望過去,梁國陣營一片淡薄紅霧湧動,有幾處濃稠似血的,應是李明澤和尉遲翎手下的精銳親兵了。
天朝這邊,則是大片暗沉黑雲和點點銀光,當然,從頭黑到尾,連旗幟都是黑色的,自然是黑旗軍那群小子。
兩方此時都默契地站在各自陣營,相對靜默。
無奈地歎了口氣,抬眼看向已開始泛白的東方,不由腹誹萬千。這等傻子般的硬碰硬,到底哪裏值得期待了,還這麼條條框框的,非得在太陽升起的那一刻開戰,又不是祭祀,至於嗎?
走神間,忽然大地震動,下意識凝目,金紅的朝陽躍入眼底,平原上的兩方,好似追尋著這一縷最初明亮的號召,不約而同地化作洪流,狠狠撞擊在一起,卻詭異地沒有激起任何漣漪。紅與黑仿佛是滴入水中的染料,一瞬間絞合溶解,犬牙交錯著,鋪地為紙,潑出滿卷的濃重雄渾。
耳邊,馬嘶,喊殺,金鐵交擊,戰鼓隆隆,利矢破空的尖嘯,巨石砸地的悶響,所有的聲音混合在一處,震得一顆心,不由自主地隨之躍動。
我靜靜地站立著,手腳好似不受支配,甚至連目光都無法移開,滿身的血液沸騰叫囂,戰前對生命消逝而無時無刻的恐懼,對戰爭成敗而徹夜整日的擔憂,如今,竟連想都不曾被想起,唯有強烈到極致的情緒充斥胸腔,使得我,幾乎連呼吸都要忘記。
遠處的紅日慢慢地攀升著,變幻的光芒撒在這方戰場上,折出瀲灩血色,美得妖異。
這便是戰爭的魅力所在嗎,生存、守家、衛國、效忠、雪恥、榮耀,無論何種意誌,皆在這接近瘋狂的境地中,膨脹凝聚成最原始的力量較量,和大量生命在一瞬間爆發出的最耀眼的光芒。
這世間最最絢爛又殘酷的戰爭之花啊,是如此不可抗拒地,令人膜拜與敬畏。
決戰從天明初始,持續到夜幕降臨。即便是地勢單調的平原,光憑雙方將領針鋒相對的調兵遣將,隨機應變的戰陣轉換,亦是打得動人心魄,精彩迭出。我仿佛一個局外之人,以近乎虔誠的心態,默默看著這激烈而風雲變幻的古代戰場。
曆次的大決戰,緣何如此受史家們的青睞,又為何讓能親臨其戰的將士驕傲莫名,甚至不惜性命,我終於,明白了幾分。
“先生,胡城來的急報。”
胡城?嗬,小鬼果然不是一頭撲在這場贏麵不高的決戰上,而是打著暗渡陳倉的主意。
展開手中布帛,張牙舞爪的完勝兩字,看得我嘴角一翹。南宮明宇那家夥,估計此刻正心花怒放,大擺筵席了吧。
之前在大漠邊沿意外碰到小翎,就讓我留了意。決戰前夕,雖然尉遲翎回到中軍,也沒有什麼情報能確定小鬼有另外打算,但出於謹慎,我還是修書一份,提醒南宮明宇注意梁國急襲,當然,信中並沒有說那僅僅是我的猜測,反而措辭急切,危言聳聽。事實證明,我的懷疑,不是空穴來風。
“胡城大勝,如此,戰事已定。”抬眸掃視麵前表情緊張的傳信兵,我笑容加深,揚手把戰報遞給士兵們,大步走下瞭望塔,留下一片迅速擴散的歡呼尖叫。
“先生,您去哪兒?”一個士兵在身後大喊,“可要派人陪您?”
回身淡笑,我腳步不停:“隨意,先生我,隻不過是去見一個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