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采思來想去,覺得有個地方最穩妥,那是去年春節前和宋鐵杉以及何省三一路去看方仕俊時,當時仕俊已經到味江鎮上的農行做了出納,掌管著的那個保險櫃,值班室裏還有把真槍。大家都沒見過觸過真槍,這下可算是過足了癮,還第一次真正曉得了上膛是怎麼操作的,那是四人畢業後第一次聚會。這麼久了,該找個時間大家聚下,尤其是毛橛子有了轉機,應該借這機會慶祝下的。這就又想到了宋鐵杉,很久沒見了,因為基本圍著父親轉,就沒有顧得過來問大師兄,不曉得他最近是怎麼過的,想到這裏,俊采不禁有些愧然。
下課回宿舍的路上,俊采一個人正在邊下樓邊胡思亂想這些事情,譚衛東從背後上來,冷不丁地猛然拍了他一下,嚇得俊采差點跳起來,譚衛東帶著媚笑問他:“怎麼了?魂不守舍的這些天,是不是聽講座聽出道道來咯?”譚是個表麵嘻哈內在大氣的人,說話做事分寸把握極好,點到即止,人很聰明,這從打雙扣上就能看得出來,因此俊采心內對這人還是比較有好感。譚衛東看他呢,覺得俊采盡管來自小縣城,卻有種不俗的氣質,世家子弟的氣質,盡管在班上各方麵都很少乃至沒有顯露出來,但應當是個很厚實內斂、有蘊涵的人。
“咩道道哦?”俊采還在想合適的同學聚會時間,有些心不在焉。
譚衛東顯得很認真,有些急了:“你是個莽子吧?你們那天一起聽講座排隊,大家都看到了的。”
“史都華和顧嶽梅麼?你們也可以一起啊,我覺得每交談一次就進益得很多呢。你們怎麼這麼關心這個事兒?哦,是了,答應過你們約著一起擺龍門陣兒的嘛。”俊采想起跟史都華的幾次見麵談話,都從不同方麵提高了自己的思想進階。
“嗨!就算是吧。你好好的吧?我看你這段時間都有些反常啊,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兒,圖書館都經常不去了,怎麼啦?年紀輕輕就思慮太多,說得好聽叫少年老成,說得不好聽叫假老練哦。”譚衛東還是沒有得出個所以然來,但看樣子也不是自己開始所揣測的,就拿出省城方言試探俊采。
俊采向著他笑了,在譚衛東看來笑得很憨厚很舒心,讓人無法不相信他心裏的快樂。
“真的莫啥子事情,就是一個一塊兒長大,家境比較艱難的初中同學,很不容易得到一個當兵的機會,大家在幫他想今後到部隊上咋個混呢。哎,對啦,你哥哥不就是昆明陸軍學院的嘛,給出些主意啊。”俊采想到經常看到的譚衛東收到來自昆明陸軍學院的信,曉得那是他哥哥。
譚衛東撓撓頭,想了好一會兒,說:“也是哈。他們今年7月畢業,已經到部隊上實習了半年多了。他也想來這邊耍,那樣的話暑假我就暫時不回去了。你同學的事情麼,我先問問他,別忙啊,秋季征兵還早呢。”
說著說著就到了食堂門口,想到盡管幹爹和大師兄都能指點宋鐵杉,但是總不及同齡人跟他交流效果好,俊采覺得自己還是很把毛杆朋友(方言:從小到大的朋友)放在心上的,內疚的心緒頓時減輕了很多。
和譚衛東打了飯菜出來,經過鹵菜攤前的時候,見那師傅正在揮刀砍鹵排骨,左手刀右手夾,左右上下紛飛,一整塊的鹵排骨短短幾秒間就被斬為整齊的數塊,隨即這師傅右手隨意地一撥,排骨們就像是有人指揮一樣地排著隊落下砧板,煞有氣勢,看著很來勁兒。俊采看得高興起來,大聲說:“師傅!稱3兩鹵排骨,分做兩份。”然後轉身對譚衛東說:“你哥一定要來哈!”
下午是政經思想課,在階梯教室的大課,幾個同級不同專業的人一塊兒上。俊采一般坐最後,一來好看閑書,二來從後門偷偷溜出去比較方便。他拿了本趙子赫借給他的孟德斯鳩的《論法的精神》,看得很起勁兒。
左手邊的一個大胖子同學,大約是犯了春困,坐下沒好久就傳來呼呼的鼾聲,鼻子裏好像是安了個喇叭,聲如雷動,講台那邊的應該都能聽見,俊采已經漸漸投入看書了,始終沒有覺得。那講課的老師也渾似充耳不聞的樣子,自顧自地講社會主義製度之優越性。同學們都聽到了鼾聲,轉過頭去看是誰,然後禁不住是捂著嘴巴笑。
可能是那胖子太囂張,也可能那老師實在忍不住了,停下了旁若無人的演講,向俊采他們所在的最後一排走去。俊采看得仍舊投入,絲毫沒感覺到,直到那老師扶著厚厚的近視眼鏡站在他身邊,仔細審視他看的是什麼書的時候,他才注意到被擋住了光線,抬起頭來,一臉茫然,看到那老師的眼鏡片在閃亮,好像很無辜的樣子,俊采有些不忍,尷尬地向老師笑了。
旁邊睡覺的大胖子也已經被人推醒了,留著長長的哈喇子,怒目而起,正想對推他的人發作,卻見老師在旁邊,馬上趕緊邊擦口水,邊擦惺忪的眼睛坐端正了,看到老師注意力在俊采的書上,就趕緊也像其他人一樣,裝出一臉的茫然。
這老師拿起了俊采的書,翻看著書的封麵:“《論法的精神》,不錯。波爾多法院院長,大家都在讚稱中國的時候,他,是他提出了對當時中華帝國東方式專製的批判。盡管他沒有來中國,但他是做學問的,據說他是通過水手們描述,采用邏輯推理的手法得到的論證,也許不夠嚴謹,但卻合了之後的變遷。”
一大教室的同學聽見老師如此出人意料的言語,不由都安靜了下來。
“你們想聽這些麼?但是非常遺憾,這不在我的教案之內,今後不曉得會不會出現在內。當然,三權分立我們會講到。縝密的邏輯,詳實的引據,優雅的文字,沒有比這個再好了。也許,也許課後你們都應該該看這個,是在課後!記住。‘言語並不構成罪體,它們僅僅棲息在思想裏,有時候沉默不言比一切語言表示的意義還更多。所以無論什麼地方如果製定了言語是罪體這麼一條法律,那麼,不但不再有自由民主可言,甚至連自由民主的影子也看不見了!’我的課,是不是因為你們隻聽不思考更不說,沒有任何互動,全是我強製性地灌輸,所以你們才覺得很無趣,才要睡覺,你們覺得呢?”老師合上了書,還給了俊采。
“他的某些評語是一針見血,比如‘但是我不曉得,一個國家隻有使用棍棒才能讓人民做些事情,還能有什麼榮譽可說呢’。所以,首先我不使用棍棒,你今天的運氣好極了。但是我也是有能力和尊嚴的,不是孟德斯鳩那樣的法式貴族,所以,下次我不保證你仍然好運氣,可能會讓你直接補考!”這文弱的老師地盯著那睡覺的同學不鹹不淡地說到,好像不經意間被注入了可供爆發的力量。那大胖子不敢抬頭直視,連連點頭,同時趕緊翻開已經沾了滿篇口水的書。
課後,譚衛東、許寒梅、顧嶽梅等人圍上了俊采,顧嶽梅最急:“看的什麼書啊?哪裏來的?聽薛老師說得那麼精彩入微!”
見這麼多人圍著,俊采有些惴惴地把書拿出來:“是子雲亭那個老板,聽說我是學法律的,就借給我看的。”
“嘿!方俊采,喝酒你能認識朋友,看書你也能認識朋友,隻怕你進廁所撒泡尿都能認得個朋友回來哈。要不了好久,九三路上的人都認得你咯。”譚衛東誇張地調侃,一群人都笑了起來。
顧嶽梅沒有笑,仔細地把書拿起來翻看,找尋剛才薛老師誦讀的片段,看得愛不釋手。這時許寒梅發話了:“哎,方俊采,你說過帶我們去史都華那兒玩兒。你在男生裏算是實在人了,怎麼也跟譚衛東一樣啊,言語的武二郎,行動的武大郎?”許寒梅是山東人,說起話來大大咧咧。
“那你看我到底做武大郎好呢,還是做武二郎的好?你做不做潘金蓮嘛。”譚衛東說完這話,沒等大家回過神來發笑,許寒梅的嗬斥聲就隨著手裏的書向他砸了過去,然後許又搶過林蕭手裏的接力棒,嚇得他趕緊跳下課桌往外跑。小乖趕緊上去攔住許寒梅,同時幫著說話:“譚繃子,你娃真是個彈繃子娃兒哦。這種玩笑也開得麼?”
許寒梅被小乖攔著,沒法追出去,已經氣得眼淚花兒都在眼裏打轉轉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正在勸她,卻見跑出門口的譚衛東又訕訕地在門邊露出腦殼來,不敢說話,隻是用手指著地上,原來他急得把鞋子跑掉了一隻。大家這下再也忍不住了,許寒梅也不由破涕為笑。
顧嶽梅見此情景,想起什麼似的,不由歎口氣:“冤家。”其他人都還在伏在桌上、摟著旁人肩膀大笑,俊采卻聽見了這句,不由很奇怪地轉向顧嶽梅。
顧嶽梅好像還沉浸在思慮當中,側麵很美,如剪影一般,修長的頭發,微翹的睫毛,小巧的鼻子,搭配著浪花卷的衣領,絲質白衫,貼合凹凸有致的身形,“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把俊采看得發癡,想起了那晚做的夢,真真“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一般,時間在一瞬間仿似凝結了。
顧嶽梅驀地發覺俊采在看她,癡癡的樣子跟剛才那睡覺的大胖子初醒時一樣的神態,她不由開始有些麵紅耳赤,心跳加速,暗暗發急:怎麼喚醒這呆子?忽而看到抱在胸前的書,有了主意,隨即將那本《論法的精神》扔向俊采桌麵,俊采驚得一跳,下意識地伸手去接書,這才覺察到自己的失態。蒙蒙地晃晃腦袋,站起身來,偷偷瞟向顧嶽梅,卻見她已經在摟著許寒梅說笑了。